穿西装喷香水的我去给人讲“追求卓越”
1998年秋天,我离开澳门,跟女友回厦门结婚,然后第二次回了成都。老板Eric和厂长刘生婉言劝了几次,不再坚持。Eric有点失望,有些生气:澳门就要“回归”,他忙着改朝换代前的权力争夺,一会儿去北京拜见高官,一会儿在澳门跟几个企业家同道为将来的特区发展献计献策(但他最终鲜有收获),而我在紧要关头溜之大吉,虽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却也非常“烂尾”。然而,继续留在澳门,我和女友很难改变自己的大陆劳工身份,一切无从谈起,我们必须回来。女友在澳门就快七年,我在殖民地前后也差不多五年。回到大陆,我们都很自信,尤其是我,上次回来,几乎每份工作都来得那么轻松。中国经济正在“起飞”,成都虽是内陆省城,也比当初繁荣。机会不少,我们相互打气。
不像上次,我没去外商服务中心;我对趾高气扬的跨国公司不抱太大希望。报上几乎天天都有招聘启事,何不到人才市场碰碰运气。穿着套装喷着香水(这次回来前,我又添了新的行头,仿佛这样可以让我找到好工作),我去了好几个招聘会。心高气傲,我对这些乱哄哄的农贸集市没啥好印象,更因为没什么让我心动的公司。有了之前经验,我觉得自己只能做做“高级”文秘或策划,然而招聘的大多销售职位。人民南路展览馆里面一家人才中心不肯给我登记,说我没有正式文凭,对我是个小小打击。我和妻子寄出去的数封应聘信也无回音。不着急,我们还能撑一阵“海归”门面。刘气功的老婆让我妻子去做穿着紧身衣和短裙的洋酒洋烟促销小姐,她当然不愿“低就”。还在厦门时,妻子应聘了戴尔电脑公司一份职位,现在人家要她马上面试,但是人在成都,她只好放弃。更让我感动的是,妻子嫁到美国的二姐让她去纽约大学读书,但她不去,而是跟我回了内陆省城。
我很快发现好运气没了。盐市口一家民营百货商场即将开业,我去应聘“高级”文秘,聊了半天再无下文,也许我的叫价太高,不合“国情”。报纸登出招聘启事:省城新创立的《商务早报》需要大量记者编辑。虽没受过专业训练,但我在殖民地天天读港澳台报刊,也编过几年登在报上的工商论坛,借着Eric的关系,还在《澳门日报》发表一篇半译半写的企业管理文章。投身纸媒,做个编辑,应该不坏。一开始,我运气不错,顺利通过面试,有了笔试资格。然而我的笔试并不理想,榜上无名。好吧。再看。生产电脑的民营企业托普集团如日中天,需要高级助理。在通锦桥集团总部的首轮面试过关,人事部把我推荐到位于郫县的托普科技园。就像前两年在假日酒店,跟我面谈的也是一位五十出头的外籍华人:技术总监。我们谈得不错,可是依然再无下文。我开始急了,听从妻子劝告,把最新个人资料寄到皇冠假日酒店,指望好景重来。
假日酒店没回复。我打电话去问,一个女职员,声线平稳,说已收到资料,有需要会通知我;当年让我不要放弃“难得机会”的那位女经理,也许早已离开,我只好死了这条心。幸运的是,从我母亲那里被迫搬到新租的房子不久,我妻子找到一份工作,做了省城一家大型民营食品集团董事长的秘书,起薪两千。靠着所剩无几的积蓄和这份工资,除了租房吃饭,我们继续撑着“海归”门面,我也继续高不成低不就。(经典文章 www.wenzhangba.com)
那位董事长年纪跟我相仿,只念过高中,原是郊县农民。从海边到内陆,妻子人生地不熟,身为董事长秘书,第一次开会做笔记,她连老板的四川话也听得云里雾里。但她很会处理公司内部的复杂关系,凭借熟练英语,跟公司高薪聘请的德国总经理相处也很愉快,愈来愈得农民董事长的赏识。渐渐,我跟着妻子去和德国总经理中国董事长喝茶吃饭聊天。妻子那么厉害,老公想必非凡。一听我在澳门做过大老板“高级助理”,董事长开始频频“示好”。
经不起董事长再三邀请,一天下午,穿着套装喷着香水,我去远郊县城的集团总部,给公司中高层管理人员讲了一堂课:追求卓越。现在想来,我很像中国机场书店的液晶屏上反复播放的那些“营销管理大师”,一上台仿佛充满电,滔滔不绝,无比亢奋,全身每个毛孔散发真理在手战无不胜的正能量。不论新旧,我用Eric那里学来的国际和港台管理术语轰炸这帮“土包子”,不时夹带令人敬畏的英文(吃了那么多没文凭的亏,听从妻子,我只得冒充大学毕业学的英语)。纸上谈兵,坐而论道,然而他们听得频频点头。散场后,这个老总那个厂长跟我握手,这个经理那个主任向我讨教。比起前两年皇冠假日那堂培训课,我上了不止一个“台阶”。董事长很开心,带着“核心高管”,坐着宽敞的卡迪拉克回城晚餐。饭前,在高档餐厅休息室,我和大家寒暄。身材矮胖长相马季的董事长坐在远处,脑袋放低,眼神很毒,暗自看我,像要看穿这个上过大学见过世面的“牛人”。
这次“试讲”过了不久,我正式到集团在高新区的市内总部上班,月薪四千(我妻子的薪水已从两千变成三千)。我的职位很“飘浮”:董事长有个二十来岁的弟弟,喜欢开一辆当时还很少见的德国大众甲壳虫。大哥觉得弟弟稚气未脱,也没见过世面,各方面都需要我这样的“高人”协助。可是弟弟多数时间都在郊县,对我敬而远之,我也不知如何“指点”,难道让我陪他开着甲壳虫吃喝玩乐?几乎每天,穿着套装喷着香水,我在写字楼闲坐。负责销售的农民总经理,三十来岁,个头很矮,朴实又狡黠,是跟着董事长“打天下”的“子弟兵”,座位与我相邻,不时跟我吹吹牛。为了打发时间,也不辜负老板好意,我只得为公司“设计”中英对照的人力资源表格,见见前来应聘销售经理的求职者。负责生产的德国总经理六十来岁,那时已经“失宠”,跟我一样成天闲得无聊。我和德国老头成了露水朋友,听他不停抱怨,帮他解决笔记本电脑的小故障,跑去电脑城给他买盗版的成人光碟。
农民董事长爱读中国帝王传记,管理企业有如伟大领袖治天下,不断“调整”“换血”“斗争”“平反”。我去没多久,我妻子从董事长秘书意外荣升副总经理,跟着德国总经理频频出差省外推销西式食品。有天夜里,董事长在郊县的集团总部召开“扩大会议”,当场撤掉跟随多年的“子弟兵”农民总经理,换上高薪挖来的另一位农民总经理。这个新官远比前任辣手,把灰头土脸的德国总经理和我妻子架空,弄得公司一片混乱。很快,德国老头辞职了,回到泰国去跟女人孩子团聚。虽然董事长没给冷脸,但我每天闲坐更不自在。就像前几年第一次从澳门回来,我和妻子都盼望逃离省城,她一直不习惯这里的气候和饮食。澳门回不去了。老天有眼,我们在澳门认识的香港某位“爱国”富商的半唐番孙儿(Eric的外侄),要我和妻子去深圳,帮他创建动画公司大陆工作室。坐在高新区写字楼白拿三个月高薪(依照当年标准),我率先辞职,等着再度逃离省城。这一次,我依然希望:不管将来如何,我再也不要回来。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