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荔枝韵
童年时,老家的池塘边、村道旁、房前屋后遍布古老的荔枝树。它们像一些神色凝重的老人,默默地注视着村子的变化,坚守着村子的每个角落。荔枝树的树冠硕大如伞,树干结实坚固。它的叶子滑而厚,四季常绿。因为古老,树的表皮上长满了滑溜溜的绿色苔藓,像是给老树围着一层薄薄的毛毯。池塘边有一棵荔枝树很爱臭美,一年四季斜伸出枝节贴近池塘梳妆打扮。调皮的小孩子不顾落水的危险,炎炎夏日总爱爬到树杆上坐下,双脚在水面上打着水花。树根不甘心埋藏在地下终生不见天日,经过几十年的不懈努力,终于钻出了地面,它们大小不一,有碗口粗的,有筷子样小的,凑热闹一样地东看西看,拥挤着纠缠在一起,形成盘根错节。都说“大树底下好乘凉”,在一些地势高低适宜的地方,荔枝树根挤在一起,被人们当成了矮凳,天气炎热的时候,人们总爱坐在荔枝树下聊天或做手工。
每年二三月份,荔枝花像刚睡醒的婴孩,含着浅浅的微笑睁开了眼睛,一树一树的花弥漫着馥郁的馨香。每朵荔枝花都很别致,奶黄色的小花瓣,细细碎碎,一串串的,清新淡雅。蝴蝶啊,蜜蜂啊,鸟儿啊,虫子啊,全都来参加这场春天的盛宴。彩色的蝴蝶在树丛、花丛中翩翩起舞、寻寻觅觅,鸟儿则从这个枝头跃到那个枝头,挑衅似的叫个不停,小蜜蜂嗡嗡嗡哼唱着采着花粉。有经验的农人撂下锄头,踮起脚站在荔枝树下小心地压低树梢,仔细观察花事,喃喃自语,喜上眉梢:“公花少母花多,今年有荔枝吃喽。”
荔枝花一开,荔枝树下便成了小孩子们玩耍的乐园。荔枝蝽(俗称臭屁虫)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飞来了,它们褐色的身子,手拇指那样大小,一对翅膀尤其有力,可以一口气飞得很远。它们三五成群地趴在枝头上吸食花的汁液,残害荔枝花。我们只要爬到树上轻轻一摇,臭屁虫着惊了就到处飞,我们趁机把飞得低的臭屁虫拍下来玩。它不会咬人,但它的尿最毒,撒到皮肤上,让人火辣辣生疼,不久会脱皮,而且尿的黄色百洗不脱。有一次,我因为爬上树近距离捉臭屁虫,可恶的臭屁虫正好把尿撒进我的眼睛里,疼得我号了一个下午。抓来玩的时候必须拿一根树枝把它按住,让它把那泡尿撒出来。撒尿似乎是臭屁虫保护自己的方式,你一动它,它就会撒。我们把臭屁虫的小腿部分拗断扔掉,拿一根比针大一点的草秆插进臭屁虫的大腿,轻轻一摇,臭屁虫便在草秆上呜呜飞个不停,手被扇得凉凉的。
荔枝花开得快也谢得快。“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在春的诗句里,荔枝花纷纷扬扬落下,铺满一地。“花褪残红青杏小”,花谢了,米粒大小的荔枝便从花托里冒出来。假若某年春季一直是绵绵细雨,荔枝得到的光照太少,果是挂不住的,只有晴雨适宜,便是荔枝的丰收年了。
由米粒大小逐渐长成黄豆大小,不知不觉过了一两个月,直到比脚拇指大一些,沐着晴雨天气的荔枝“晒麻”了。“晒麻”是家乡的讲法,就是荔枝开始走向成熟,荔枝壳的顶端由青色转为淡红色。心急的人摘下一只剥开,荔枝肉已把核全部包围,核由白变黑,尝一尝,味道酸涩,已勉强可以进口,但这时的荔枝还不能摘,因为还能继续长大,起码要长大一半。
那时候,我们村子周围有几十棵古荔,都是别人家的,其中七公家的最多。父母把我们管得很严,我们从树下走过,都不敢搔一下头皮,小时候我们被教育“瓜田里不绑鞋带,果树下不梳头”,以免被怀疑有偷盗行为。荔枝走向成熟那些日子,最渴望的是来一场自然的风雨,落果夹杂在风雨中“噗”“噗”“噗”地打在屋瓦上,然后“骨碌骨碌”地滚下来。听到这些声音我们总是带着甜甜的期待进入梦乡——明天不用望“荔”止渴了。第二天当然醒得特别早,一群小伙伴不约而同地火速赶到大树下去争捡跌在草丛中、落叶上的荔枝。新落下来的果子味道同样的甜美,卷起衬衫的一角,把落果收在衫里,边吃边捡,直到肚子吃饱,衣襟也盛满才罢休。
过了十天半个月,吸足了水分、晒足了阳光的荔枝个头浑圆,饱胀欲裂,表皮鲜红艳丽,这时荔枝真正成熟了!远远看去,一串串火红的荔枝挂在枝头上,与绿叶相映成趣,如诗如畫,只是看已让人陶醉几分,正是“锦江近西烟水绿,新雨山头荔枝熟”。摘下一棵荔枝,用指甲掐一下顺势剥开粗糙的表皮,晶莹透明的荔枝肉一览无余,丘浚《咏荔枝》里面的诗句“世间珍果更无加,玉雪肌肤罩绛纱”,就是赞美荔枝的肉和那层薄衣的。
童年时代,不管哪家采摘荔枝,村子里的小孩子总是趋之若鹜。过去因为缺吃少穿,荔枝都是拿去街上卖掉换钱购买油盐米的,不可能分给这么多的小孩子吃。可是大家都很馋,就在树下仰脖往上看。树木太高了,荔枝的主人准备了一只箩筐和一只长长的钩子,人踩着树枝,箩筐挂在树上,手握钩子把枝条钩回来,再把荔枝连同枝叶折下来放进箩筐里,最后吊到地上整理。在钩的过程中,一些熟透的荔枝不堪摇动早早就脱开枝头往地上掉。这样的荔枝谁手快、抢到手就归谁,主人是不会计较的。
七公家有十几棵老荔枝树,老人一年到头,几乎每天都坐在某一棵荔枝树下守候着,好像这些荔枝树是他相濡以沫的爱人。他中年丧妻,只有一独生女。晚年,这些荔枝树成为了七公全部的依靠,每年丰收季节七公把大部分荔枝卖掉,用来换取生活费用。七公的独生女儿嫁得并不远,离家十公里开外,还能挑得动的时候,七公便用小篮子一头挑上十来斤成熟的荔枝给女儿一家人送去。年来年去,七公挑不动了,他的外孙们就来采摘荔枝。那时有这样一幅画面:他的几个外孙、外孙女坐在荔枝树下手拿一把荔枝有说有笑,边吃边聊,七公乐得脸上的皱纹都写着“幸福”二字。
我们村周围的古荔,因为住房的扩张以及别的原因有不少已倒在刀斧锯子下。古荔的风景越来越少。所幸的是,栽种荔枝的传统却一直传承下来。九十年代,家乡又兴起种植荔枝的风气,父亲撑着已近六十的身板,在自家自留地栽种了几十棵荔枝苗,那苗还不过半米高,树干像手拇指那样大小。当时我们兄弟姐妹几个经济已基本独立,母亲曾劝父亲辛苦了一辈子应该歇歇了,但是父亲执意不肯,他轻描淡写地说,以后你们就会知道它们的好处了。其实父亲说的这句话极有内涵,后来这句话一直成为我们家持家的座右铭——居安思危,创造后备资源。父亲精心护理荔枝苗,几年里,天天以那块山坡为阵地,以荔枝苗为伴,风里来雨里去。第三、第四年,荔枝以不大的树冠结出了几乎超过树木负荷的累累硕果!
不但我们家,我们村那一带从九十年代开始,漫山遍野都栽种了荔枝树,从树上流出的虽谈不上是滚滚财源,但也如涓涓细流,滋润了日常生活的需要。
这几年,家乡很多山岭改种了速生桉,有人劝父亲和哥哥们把荔枝树砍掉,腾出地来种速生桉,但父兄们都没有同意。也许他们都念着荔枝的好,不但把它们当成生财之道,还当作是心中的福树。
又是漫山遍野荔枝红的时刻了。童年时候,老荔枝树只有香荔和绿庐蒲两种,现在不同了,荔枝家族里品种繁多,有白糖罂、妃子笑、糯米糍、桂味、三月红、四月半、鸡嘴荔等,这些品种核小肉厚,清甜可口,味道十分鲜美。
荔枝果实输出办法也不一样了。古时候“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已成历史,用肩挑或单车驮到街上去摆卖也成昨日光景。现在,商贩们直接把大汽车开到村里,或者直接开到荔枝山,农人一箩箩地把果实装上车。收购的荔枝,路途近的,趁新鲜销售;销往外地的,烤干,运出去。
随着社会的发展,荔枝再享殊荣——打上冰直接乘坐专机,保持新鲜空运到世界各地。听说,有的地方还直接挂我们灵山的牌子呢。我们的家乡灵山,已经被誉为全国的“荔枝之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