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木锦
1
过去,我们老家穷人住土坯房,富人讲究,用青砖包皮的土坯房,防雨水冲刷,夏天防晒,冬天寒。全村只有老余家“青砖包到顶”。这种豪华顶配,相当于现在说谁谁盖了大别墅。
而且他家隔三差五地,就能飘出肉香。那个年代,农民的肚子多寡淡啊。谁家不是逢年过节才能见肉星儿。也就是老余家,想吃肉就吃肉。
三姨妈的娘眼馋这富贵,就托我姥爷,将三姨妈说给老余家做媳妇儿。
我姥爷说:“不行,那老余家的儿子余大国是个半吊子。”在我们当地,半吊子的说法就是脑子缺根筋,有点傻,但又没傻透,看起来憨憨的。
三姨妈年轻的时候,要个头有个头,要模样有模样。姥爷把这门亲事一提,老余家就同意了。
那年秋收后,风吹的凉滋滋的,穿一身红褂红裤的三姨妈在全村人的注视下嫁进了老余家,跟余大国拜了天地。
2
三姨妈给余大国生了两个孩子。
大女儿小儿麻痹,腿是个跛的。小儿子有羊角风,发作起来全身僵硬、面皮青紫,十分吓人。医院去了、偏方也试了,仍治不好。
当年我太姥爷去世,姥爷不忍心自己的父亲裹一张草席下葬,便从生产队拿一张废弃的破门板,想让老人躺在门板上入土。结果被余会计发现了,非要把门板要回去,说是国家的财务,怎容得老百姓私拿?不还回去,就要抓姥爷去坐牢。我姥爷姥姥都是老实本份的人,听人家这么说,就把门板交给了余会计。
我太姥爷终究是一块破席子裹着下了葬。
后来,姥爷在余会计家发现了这块门板,垫在他家的狗窝里,让狗睡。姥爷为这事儿耿耿于怀了一辈子。
诸如此类的事情很多。余会计在村里没有好名声。他儿子余大国傻乎乎的,村里很多人幸灾乐祸。如今,孙辈儿上又一个个病歪歪。
好多人说,这是报应,是余会计作的孽太多。
只是苦了三姨妈,原以为掉进了糖罐儿,没想到婚后天天泡在苦水里。
3
余会计的老婆、余大国的妈——李银花,那是十里八村都出名的女人。她娘家爹以前是大地主,财大气粗,却只有她这么一个独生女。陪嫁的时候,陪了两村之间的一座山。(那整座山都是她爹买下的私财。)
等于说,李银花的出嫁,使这座山从一个村变成另一个村的属地。
余会计家本来也是个地主。但是余会计他爹当年机灵,提前得到风声,把田地都变卖了,换成银洋埋在地下。50年代,按土地评成份,余家只评了个“中农”,躲过一场浩劫。
我看过很多人写家史,有不少人跟余家相反。苦了一辈子,没攒下几块田地。然而在土改之前,许多得到风声的地主贱卖田地,有不少勤扒苦干一辈子的农民就拿血汗钱买了,结果,地契还没暖热,就土改了。评了地主。一辈子抬不起头。
李银花在娘家娇生惯养,嫁了人之后愈发蛮横。谁要是惹了她,她泡杯茶,坐着边喝边骂。骂的词儿还带唱腔。以前是大小姐,戏词儿没少听。
如果三姨妈做饭晚了,她说三姨妈懒得生蛆,饭都不晓得做。三姨妈把饭递到婆婆手上去,她尝了一口就“呸”地吐出来,大骂:“歹毒的婆娘,看我不顺眼,想齁死我?”
整天找茬骂儿媳妇儿,作践她。
“你可是我家10块洋钱买来的!买头牛会犁田,买头猪能吃肉,你能干什么?!”
李银花再怎么骂,三姨妈都低着头,不吭声。
生下的孩子有病,李银花把所有的责任都归结到三姨妈身上。说她福薄命薄,连累到孩子。
李银花对孙子、孙女也很敷衍。总说不该给他们治病,浪费钱。俩病孩子,不如丢河里溺死,然后重新生健康的孩子。
李银花自己从不亏自己的嘴,她买麻花儿、买冰糖、买各种零嘴儿。但是不给儿媳妇、孙子孙女吃。她也不给儿媳妇一分零用钱。
就连三姨妈月事来了,想买包草纸,都没钱。
每次李银花骂三姨妈的时候,余大国都一声不吭,木木的,从来不知道替自己老婆说句话。
事实上,余大国是家里存在感最低的人,吃饭时拿碗、睡觉时解衣,其他的问题好像都不在他的脑海中。
置身这样的家庭,面对这样的婆婆和这样的丈夫,三姨妈没有一天不是活在压抑当中。
娘家妈又势力,三姨妈无处诉苦。
她连说个知心话的人都没有。
4
1977年,一向不声不响、低头干活的三姨妈做出了一个惊天动地的举动。
她跟村里的光棍儿春生私奔了。
春生家里穷,弟兄四个,他是老幺。耽误到30岁还没娶亲。
他家有一块儿水田跟余家的水田挨着。好几次,在田间碰到三姨妈,见她一个女人不容易,帮她干点活儿。一来二去,两人有了情意。
三姨妈觉得自己的妈妈把她当货物,婆婆把她当猪狗,丈夫把她当生育工具。只有春生,真正把她当个人,尊重她、理解她、听她说心里话。
70年代的闭塞农村,离婚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三姨妈想跟春生在一起,只能私奔。
她毅然决然地走了。
除了出嫁时做的那身儿红裤红褂,什么都没带走。
三姨妈跟春生在外乡颠沛流离了十多年。日子过的特别苦。住过牛棚、猪圈。给别人干过插秧犁田的短工。后来,春生手里积攒了一点小钱,做了挑担游村的卖货郎,租了某个村的生产队的一间仓库来住。
不在户籍所在地生活,就意味着没有村里分配的田地、也没有盖房子的宅基地。永远做个无根的“外乡人”。
我曾问过我妈:“ 三姨妈和春生为啥不跑去城里?”
我妈说:“傻孩子,七八十年代,普通的农民哪儿有进城找工作的胆子啊!”
5
80年代末的时候,余大国病死了。过了几年,余会计和李银花也相继去世。
春生游村卖货的时候听到消息,告诉了三姨妈。
岁月辗转,物是人非。余家早已不是村里的富户。三姨妈的儿子有羊角风,没姑娘肯嫁,余家用他的跛脚姐姐给他换了亲。
同样是一户孩子有残疾的人家,那家有家族遗传病,孩子都是半盲。姑娘嫁给了三姨妈的羊角风儿子,小伙儿娶了三姨妈的跛脚女儿。
都凑凑合合成了家。
此时的三姨妈已经跟春生有了两个男孩儿,个顶个儿的壮实、聪慧。
她在外村的十多年,无一日不想回家。可她知道,一旦回到那个村里,便是要面对疯狂的谩骂和指责。谁会容忍一女嫁两夫?
她拎着两包糖找到我姥爷。彼时,我姥爷正在做村干部。她想求姥爷给他们分土地,另外,把他们全家人的户口挪到一处。她哭的很伤心。把姥爷的心哭软了。毕竟是自己的亲外甥女。总在外面飘着,也不是个事。
我姥姥对于三姨妈私奔的举动一直很不认同,絮絮叨叨地说:“三三,你何苦受这个罪,物离乡贵、人离乡贱,在外面日子多难,你不该走这一步的。女人要在夫家从头到尾,才好。你该在老余家熬着的……”
最终,1990年,离乡13年的三姨妈带着春生和两个儿子回到了老家。
6
三姨妈原来的儿子女儿都恨她,见她回来了,跑到她门前吐口水。称呼她“不要脸的女人”。
三姨妈知道自己对不起他们,只是默默流泪。她想说做娘的身不由己,可谁又能懂她呢?
在所有人眼中,女人生了孩子,第一身份是娘,第二身份才是女人。三姨妈错了顺序。太顾着自己了。
三姨妈的羊角风儿子长年累月地被爷爷奶奶灌输的思想,仿佛自己所有的不幸都是由他娘造成的。
在一个夕阳绚烂的下午,三姨妈在河边洗菜,她的羊角风儿子悄悄地走上前去,把她推进了河里。三姨妈不会游泳,在河里拼命地挣扎,最后被听见声音的人救起。
她的羊角风儿子歇斯底里地大哭:“都是你!都是你!是你把我生的有病!是你抛下我跟野男人跑!是你现在又回来让我丢脸!抬不起头!你应该去死!去死啊!”
病病殃殃地拖了几年,1998年去世。这一年,三姨妈刚刚50岁。
7
村里人都说三姨妈不值得。
女人出嫁从夫,就算婆家人再不好,也只能忍,何苦为了野男人,家都不要了?
何况,私奔以后,过的是那么凄惶的日子。
一辈子没享到一点福,还被儿女记恨了一生。被儿子推进河里是她的命。自作自受。
村里老一辈的人都说:“三三糊涂哇。”
以前我不懂,可是等我长大后,我越来越理解三姨妈当年的举动。
跟春生在一起的日子,吃糠咽菜也好,衣衫褴褛也好,她心里应该是踏实、有安全感的吧。
这辈子,三姨妈活过、爱过、追求过,只要她觉得值,就值了。
——完——
香草说一下关于投稿的事情
来稿请直接发邮箱:862553288@qq.com 文章要以人物故事、情感故事为主,必须故事性强,有一定的文学性,静心写人生本身就是情感故事号,散文随笔诗歌之类的不要发,不适合。我最喜欢的文章是一些引以为戒的故事,比方说在人生中遇到的一些坑,不管是您遇到的还是别人遇到的,如果您讲出来,会让好多人避过去,这样更能造福大家。文章不要低于三千字,一旦采用,七天内会有回复,定付丰厚稿酬,稿酬为500元起步,1000元封顶,稿费数额由文章字数、文采、故事的精彩程度等,多方面考量而定,在稿件发表的次日发放稿酬。来稿请在文末注明微信号,如果被采用,我会主动联系您,并在微信上给您转稿费,不要加我微信,人太多了,大多数加不上,就算加上了也没用,我多数时间不在线。若七天内未收到回复,请自行处理或另做他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