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芷若明天就要走了。临行前的一天晚上，芷若收到他发来的一首小诗：
假如今生不曾相遇
我永远不会知道
在世界的那一端
还有一个你
假如今生不曾相遇
我永远不会惦念
假如今生不曾相遇
我永远不会明了
尘世中还有一个你
与我心有所属
假如今生不曾相遇
我永远不会听到
你的嘱咐
你的牵念
你的低语
……
这，算是表白吗？芷若不由地脸上有些发烫。
02
寒假过后，新学期开始了。一天早晨,芷若来到办公室，像往常一样，把桌上的书本全部收拾停当，看看时间尚早，于是坐下来习惯性地打开手机，突然，一条请求添加好友的消息弹出来，点开一看，一个叫“天籁”的网名映入眼帘。再看头像是一幅山水画，素雅清晰，是芷若喜欢的类型。
她轻轻点了接受。
芷若脑中立刻浮现出雨菲的样子：瘦瘦小小的，五官很秀气，短发，不怎么爱说话，也不怎么合群，成绩一般，不过文笔很不错。上学期开学，芷若建了个“家长交流群”。班里学生家长和几位科任教师都在群里，便于家长和老师们随时交流。一个学期过去了，芷若在群里几乎和每个家长都交流过，除了这个夏雨菲家长。芷若早想找雨菲的家长谈谈。没想到，今天他主动联系老师了。
“不客气，应该的”。
对话很简洁。往下，并没有太多的交流。芷若依旧是忙，渐渐地把这件事忘了。
有一天，芷若看见当天的晚报广角栏目上有一篇“谈阅读”的论坛，文章署名是：天籁。芷若心中一闪：“是他？”芷若仔细品读了那篇文章。逻辑思维清晰缜密，语言表达准确流畅，提纲挈领游刃有余。很有才情啊。这应该是位专业记者的手笔！他应该戴副眼镜，个子不高……芷若开始在脑子里勾画这位男士的样子了。感觉有时候很奇怪，仅几句简单的微信交流，居然让芷若对他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今年四十出头的芷若是当地这所重点高中的骨干教师。身材高挑，端庄大方。平素喜欢把乌黑的头发随意用发卡别在脑后，一身剪裁合体的衣裙，总是恰到好处地衬托出她挺拔修长的身材。
芷若是个安静的女子，工作之余喜欢码码字，听听音乐。自从三年前丈夫去世，去年儿子考上外地一所大学之后，芷若就有了更多的属于自己的时间。每天下班回家，芷若第一时间不是考虑晚上吃什么，而是扔下包，脱了鞋，把自己放在宽大的沙发里，尔后打开电脑播放音乐。舒缓柔美的音乐充斥着耳骨，充斥着房间的角角落落。芷若喜欢这样的时刻。因为感觉也只有在这样一个宁静而自由的空间里，芷若才可以放松神经，可以畅快呼吸，不用再曲心违意地迎合任何人。
03
中午，芷若把雨菲叫到办公室。她决定今天借着雨菲的那篇作文跟她好好谈谈。翻开雨菲的作文本，只见文中用红笔划出了不少符号，其中有一段文字：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世界于我，已失去了所有的颜色，只以纯粹的黑白直面相对。那些流年的光景，笼罩在灰白迷蒙里，惨淡经营。曾几何时，也曾在心墙之外，围一道篱落疏疏，修一角茅屋寂寂，只待夜听雨落，静聆风吟，不语红尘，不恋凡嚣，心在千里之外，自守清宁。
芷若用柔和的语气说：“雨菲，你的想象力非常丰富，遣词用句也非常美，这种诗意的语言美得简直让老师感觉惊讶。你喜欢阅读，喜欢思考，老师很喜欢也很欣赏。只是，老师总感觉你的文字里多了点消沉的东西，它不是你这个年龄的孩子该有的。”
雨菲咬着嘴唇沉默了一会，眼泪掉了下来。芷若抽出一张纸，递给雨菲，扶着雨菲在椅子上坐下，手轻轻抚着雨菲的背，轻声细语：“好孩子，能跟老师聊聊吗？”
雨菲点点头。她开始第一次向她信任的老师打开心扉。看得出，这些话在孩子内心聚集了好久。所以叙述过程中不时被泪水中断。雨菲告诉老师，自己打记事起就见爸爸妈妈经常吵架。妈妈总嫌爸爸没出息，不能赚大钱。后来妈妈就走了，这些年再也没回来过。这么多年她一直是和爸爸过。爸爸在报社工作，经常出差。每次外出的时候，爸爸就把她托付给邻居。雨菲说自己初潮的时候，吓坏了，以为自己要死了。雨菲做梦都想自己也能像其他孩子那样有爸爸妈妈陪伴。她觉得自己就是多余的。
听着孩子的讲述，芷若眼眶湿润了。一方面觉得雨菲很可怜，一方面又觉得自己很失职。作为班主任，雨菲的这种情况，一个学期来自己竟然毫不知情。芷若把雨菲拉过来，搂着她，就像搂着自己的孩子：“以后有啥事，记着给老师说，知道吗？”芷若感觉还是有必要找她父亲好好谈谈。
04
周末，芷若照着学生报名登记表上的家长电话打过去，提示对方正在忙碌中。过了一会儿，电话回过来，芷若说明了意图，对方说抱歉，现在不方便，晚上跟你联系。浑厚的男中音，很标准的普通话，也很有磁性。
晚上，刚吃完晚饭，对话框发过来几个字：“在吗，老师？”
芷若回复：“在。”
对方接着发过来一段话：“其实，雨菲回来多次跟我说过你，她说很喜欢现在这个语文老师，喜欢听你的课。有些家事，不知怎么跟你说。这样吧，我把近几年写的一些东西发给你，你先看看。”
一个“word”文档发过来。打开一看，好多篇文字。芷若随意地翻看，不禁惊叹了。难怪雨菲的文字那么富有诗意，原来是有遗传基因的。
忽然，芷若看见一首小诗：
《夜 • 心事》
夜的寂凉，越来越深。
心，越来越沉，将一些心事安置。
不需要谁懂，就这样，
今夜无月，眸里，
却希望看见一盏心灯，
暖着这夜的疼痛。
不求谁懂，只盼，当夜的光影，
撩起惆怅之时，可有一缕琴音？
收留我灵魂的漂泊……
芷若心里一动，不由地想起他的网名“天籁”。而且，自己也曾写过一首小诗《夜 • 小语》 ，意境竟然跟这首诗有着惊人的相似。
电话那边沉默了片刻，开始了述说。原来，雨菲妈妈家境比较优越，属于公主型的，他俩原来是大学同学，当年班里追她的人不少。雨菲爸爸家在农村，但成绩优秀，也很有才。大四的第一个学期，有一天下晚自习，雨菲妈妈（当时还不是）找到他，明确地表示喜欢他。这样，毕业后，俩人一起留在了他们上学的这座城市。雨菲出生后的那几年，夫妻感情还是不错的。可是，慢慢地，雨菲妈妈看见当年的同学一个个都混出了些样子，雨菲爸爸还是个穷酸的报社编审，心理渐渐有些不平衡。于是，抱怨、牢骚、指责、争吵频发。终于有一天，双方厌倦了这种无休止的争吵。于是协议离婚，雨菲爸爸选择了孩子，雨菲妈妈跟一位大老板去了另一座城市。
听着他平静地叙述着自己的经历，芷若把一些准备好要指责他的话又咽了回去。觉得他这些年又当爹又当妈，其实也挺不容易的。芷若告诉他，雨菲这个年龄的孩子心理脆弱而敏感，以后要尽可能抽时间多和孩子沟通交流，当然，作为班主任，自己也会尽力做好孩子的心理疏导。
从那以后，芷若对雨菲有了更多的关注，在办公室给她补课，中午经常带雨菲一起吃饭。雨菲的性格变得开朗了不少，也愿意和同学交流了。
05
因为雨菲，芷若和雨菲爸爸也有了些交流。芷若发现，天籁读的书可真不少，对很多问题的分析也很深刻。一次，在谈到某部作品的时候，天籁约请芷若写一篇有关对这部作品的赏读文字投到报社，芷若答应了。那天晚上，芷若一直写到凌晨两点。
第二天早上起床不久，芷若就看见对话框里的信息：
芷若回复：“下午吧，我这会儿要办点事。”
芷若办完事回来，已经是下午了。把完成的文稿发给他。
不知怎么了，此刻，芷若突然想和他开个小小的玩笑。
“发照片可以，但我们先玩个游戏，从几个人的照片里指认出我。”
“好，我试试。”
照片发出去，没想到他居然一下猜对了。这个小游戏让彼此拘谨的神经稍微缓和放松了一下。芷若兴致之下还发去了几篇自己平常聊做消遣的片段文字。
就这样，由于雨菲，也由于文字，芷若和天籁的交往逐渐增多。这种交流慢慢地竟产生了依赖，以至每天看不到对方的消息总会觉得心里少了点什么。
06
一天下午，芷若刚上完课，行办打来电话，说让芷若到校长办公室去一趟。带着疑惑，芷若走进了校长办公室。校长关上门，用手指着对面的沙发让芷若坐下，校长问了问最近教学上的一些事情，然后突然话题一转：
“芷若，你一直以来是学校的优秀教师，是大家学习的榜样，你可不能辜负领导对你的期望啊！”
闻听此言，芷若一头雾水。
王校长清了清嗓子：“听说你最近和一位学生家长走得很近，要注意影响呦。”
芷若一听，气得浑身发抖：“我时刻注意自己的言行，恪守自己做教师的职业道德。我没说不该说的话，也没做不该做的事！”
“有人向我们反映了这个情况，作为领导，我总得了解一下情况嘛。”
……
芷若从校长办公室出来，内心郁闷而烦躁：我这是得罪谁了啊。。。。
走进办公室，其他人都不在，只有文竹、景文和志军三个人。
文竹抬起头问：“芷若，头找你干啥？”
芷若淡淡地回了句：“没干啥。”
“没干啥能专门叫你去？”文竹是个心直口快之人。“我可听说了啊，上面给了咱们学校一个外派去N国的学习名额。想去的人可多着呢。按我说，芷若就你够格。”
文竹正说着话，麦儿进来了。文竹接着刚才的话题，“麦儿，你说呢？”
麦儿含含糊糊应了声，眼神有点躲闪。芷若看见麦儿的反应，心里有了些疑虑。麦儿的老公在市委某部门当领导。按说，以麦儿的业务能力根本胜任不了高中学段的教学，教初中都勉强。但麦儿前年就被从初中拔到了高中，教学上非常吃力。学生反映也很强烈。芷若很真诚，没少帮她。她的课和教案都是芷若给她辅导，练习和测试卷也基本上是芷若给她共享。
芷若回到家，打开电脑。看见有他发来的两个字：“在吗？”
芷若思考片刻，决定把下午的事告诉他。
芷若说：“挺郁闷的啊，我被人告状和学生家长走得近，可我到现在连你长啥样子都不知道。”
一会儿，一张照片发了过来。哇，一群人！起初芷若有点发懵，但经过一番仔细观察，芷若迅速锁定目标——那个白净的，儒雅的，戴副眼镜的，身形偏瘦，个子不高的，应该就是他。和芷若原来脑海中勾画的竟然大致相同！得到了确定，芷若有种隐隐的快意，觉得刚才的郁闷瞬间舒缓了好多。
他宽慰芷若，不必为下午的事烦心，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他还给芷若分析了几种可能性。芷若觉得自己在他面前就像个心智不成熟的女孩。芷若被他的睿智和才情，被他对人事的洞察力所吸引。看来，智商、情商很多时候和年龄是无关的。
07
芷若病了，高烧40.2度。盖着厚厚的被子，还是浑身发冷。实在起不了床，生性要强的她第一次请假。芷若在床上躺了整整三天。期间，同事、学生及家长发来不少问候的短信。芷若心里隐隐期待着有来自他的问候。然而，三天过去了，连一个字也没有。芷若心里不免有些失落。
第四天，烧退了，但感觉浑身还是绵软无力。芷若勉强着起来，想给自己煮点粥。可鬼使神差的，芷若却拨通了那个电话。让她没有想到的是，电话明明通了，对方一句话没说就挂断了，芷若的眼泪掉了下来，在心里暗暗告诫自己说，从此绝不再和他联系。
一周后的一个晚上，芷若正在给学生准备资料。打开手机，就看见他发过来一个链接，外加三个字：“你搞的？”芷若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紧接着一个疑问的表情发过来，还带着几个字：“你平时也是这样做事的吗？”
“自己打开看！”他并不想多做解释。
芷若打开链接：是一个“轻松筹”的平台。再一看，是自己班上的一个学生。芷若想起来了。前段时间，自己班上有个叫张栋的学生白血病住院，他父母没有工作，摆了个水果摊，张栋下面还有个妹妹，这住院的各项费用对他家来说是个天文数字，他父母为此一筹莫展。芷若倡议班级献爱心捐款，并先带了头，可这毕竟只是杯水车薪。于是，芷若想到了在报社工作的他，想借助媒体的力量发动社会捐款，利用社会爱心人士来解决张栋家的困难。他当时一口答应，还交代芷若先从医院开个诊断书，写明预计筹款的数目，再以班主任的名义写一个病情证明，最好让班级学生也签上名。可紧接着芷若由于生病把这事交给了文竹，文竹这个马大哈不但没有写病情证明材料，竟然连学生的名字都写成了“张木东”。也难怪他生气，这可关系到公告发出去的信用度问题。这个芷若是知道的。人们一旦感觉到自己的善心、爱心受到欺骗，这会在社会上造成很大的负面影响。近几年这样诈捐的例子可不少。
芷若在心里暗暗责怪着文竹的马虎。可因为前几天生病心里的怨气，芷若没好气地说了句：“有啥了不起，至于吗？小题大做。”
“你！明明错了还嘴硬。”
“我有啥错？”芷若嘴上就是不愿意服输。
“还想着等忙完了这事，咱们见个面呢。”
“不需要！”芷若气呼呼地回复。
想着他刚才“你平时就是这么做事”的质问，想着自己前几天生病时他的冷漠，芷若后悔自己认识他，甚至后悔为班里学生这件事找他。他凭啥这么说自己？自己多年以来认真敬业，为人谦和，在同事和家长那里口碑一向不错，还从来没被人这么说过。芷若觉得前所未有的郁闷和恼怒。那些原先关于他的所有好印象顷刻间全部崩塌，什么彬彬有礼，温文尔雅，什么才情、人品都不复存在，这就是一个草率武断之人。
芷若的倔脾气上来了，心想，有啥了不起，这个发动社会捐款大不了重新找人，我还不稀罕找你呢。芷若在心里暗下决心，自己不但不能认错，这次还要索性干净彻底地跟他做一个了断。于是，芷若扔出去一句“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我”，然后就在他的名字后面按下了拉黑键。瞬间，他的名字和头像就从眼前消失了。做完这一切，芷若似乎觉得心里的怒气消减了些。
08
芷若的生活又恢复到从前的平静。几天后的一个晚上，芷若吃好饭正准备看会书，收到一条短信提示“邮箱收到一封信”。芷若打开，“天籁”。是他的！ 芷若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了。
芷若，你好：
前两天是我态度不好。一来并不知你生病之事；二来因为那个筹款的事，我被领导批评了一通，说我不交代清楚，带来了不好的影响；三来这段时间也在忙。
前不久接到新闻线索，说平湖村有个孩子辍学了。这个家庭太困难了！父母几年前车祸双亡，孩子一直跟着奶奶生活。前些日子，奶奶不小心摔了一跤，股骨头摔坏了，住进了医院。我先跑医院说明情况，请求院方酌情减免医药费，接着又去民政局、社保局、妇联、街道、村委会等，甚至保险公司我都去了，希望能彻底解决这个家庭的医疗和今后的生活问题。但在沟通联系的过程中，有些部门办事效率低下、推卸冷漠的态度令人失望，中间也有几次争执和不快。所以，跟你说话时，可能带着这种负面情绪，在此，郑重向你道歉……
看到这里，芷若也觉得自己前两天不够理智。况且，轻松筹那件事也的确是文竹粗心大意做错了，天籁指责也不是没有道理，而且还连累人家挨领导训……想到这里，芷若又重新找到他的名字，按了添加好友。芷若也想着轻松筹的事得按他交代，重新做好班主任证明，做任何事都要善始善终吧。
09
一天早上，芷若早自习下课刚回到办公室，就听景文转告说，刚才校长室又在找她。这次，芷若心里有底了。她想好了，如果还是因为上次公派出国那件事，芷若就明确表示：谁想去谁去，芷若和谁也不争。只是不要再无事生非，芷若只想安安静静地教自己的书。
这样想着，芷若坦然地走进校长办公室。校长让芷若坐下，拿出一份教育局红头文件递给芷若。校长告诉芷若，上面给学校一个公派学习名额，有硬性规定，必须是学校学科教学骨干，必须连续三年所任教学科学生考试成绩优秀，必须有个人的教研成果。根据这些条件，经筛查，学校只有芷若一个人符合。校领导经过讨论已做出决定，安排芷若前去学习。一个星期后动身。
芷若站起来谢过校长。走到办公室门口，就听见文竹在指责麦儿：“你看你都干的这叫什么事啊。 你这样做心里没有愧吗？芷若人那么善良，对大家都诚心以待，尤其是对你。”
麦儿低着头，红着脸，一言不发。
见芷若进来，麦儿低声说：“芷若，我……”
“行了，事情都过去了。”芷若淡淡地说。
10
在机场检票口，芷若正准备过安检，无意间一转身，看见大厅里站着一位男士：中等身材，面容白净，身着西装……芷若曾多次设想过二人首次见面的场景，但就是没想到会是在机场。望着他，此刻，芷若觉得，无言也成了一种交流。
芷若不禁在心里又一次回味昨晚他发来的那首诗：
假如今生不曾相遇
我永远不会知道
在世界的那一端
还有一个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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