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做“历史中间物”
黎荔
在近代中国社会、历史与文化全面转型的特定历史时期,鲁迅率先完成了思想文化观念的现代转换,并作为“先进的中国人”的杰出代表,在中西文化冲突与交融中为本民族新文化建构努力寻找方案。在20世纪中国思想文化史上,鲁迅的文化观是独树一帜的。
鲁迅说自己这样的“历史中间物”的任务,就是要反抗黑暗,要和黑暗捣乱。当然不被黑暗所相容,因此黑暗到来的时候,这样的影子要消亡。同时,“历史中间物”的意义仅仅在于和黑暗捣乱,他的生命价值是和黑暗紧紧连在一起的,是实现在跟黑暗的反抗当中的,因此当黑暗真正消失、光明真正到来的时候,这个“历史中间物”的价值也没有了,影子也要消亡。所以,这样的“历史中间物”,不仅在黑暗中没有自己的地位,同时在光明中也没有自己的地位,他找不到自己的立足点,他只能彷徨于无地。上述这段以句句的紊乱通往真理的文字,来自于鲁迅的散文名篇《影的告别》。这实际上不仅是像鲁迅这样的“历史中间物”的一种深层困境,恐怕也是所有的知识分子共同的深层困境,就是找不到自己的立足点,你只能够无地彷徨。这“无地彷徨”四个字,说尽了知识分子的深层的困境。
鲁迅经过长期的探索,把自己确立为“历史的中间物”。“至多不过是桥梁中的一木一石,并非什么前途的目标,范本。”在《写在〈坟〉后面》一文中,对于一般人为之兴奋自得的作品出版,鲁迅只是淡淡地说,那是“逝去的生活的余痕”,“不过将这当作一种纪念,知道这小小的丘陇中,无非埋着曾经和过的躯壳。待再经若干岁月,又当化为烟埃,并纪念也从人间消去,而我的事也就完毕了。”——这就是鲁迅的“历史中间物”意识,这一意识不仅包含着鲁迅对于自我及其人生过程的估价,而且体现着鲁迅强烈的现实性态度和深厚的历史意识;不仅可以见出鲁迅的战斗精神,更可以发现鲁迅的自剖自省意识。它是我们认识鲁迅心理、精神结构的一个重要的切入点。
遥隔90多年,对于鲁迅这种想法,我也深有同感。有时长坐在书桌前,若断若续地写些什么。高楼之上,窗外的风夹着长安的沙尘,突然吹袭过来,穿透我的身体和意念,回荡在遥远的时空。那些刹那,好像突然看清,不过是写在水上的文字,一切犹如虚空。逝去,逝去,一切一切,和光阴一同逝去,正在逝去,将要逝去。
可是,一旦一个人有了这种想法,反倒是心无挂碍了。对于现状,也许没有改变的力量(黑暗可能会将我吞没),但对于未来却有选择的权力(即使光明也会将我吞没),但心之所愿才是惟一的行动准则。虽然这种主动选择,可能会得不到完美的结局,但是它却让一个人行动具有了意义。这个意义就是存在主义的“自由”意义,一旦主动选择就表明了自己的自由,这种如同将高尔夫球打向天边那样的自由飞升的快感,使人甘心承担任何选择的结果。“梦醒过来无路可走”,“无地彷徨”的困境,“从人间消去”的结局,即使如此,也是心甘情愿的选择。
所谓“历史中间物”,就是明确自己只是一个未完成的过程,敢于承担任何选择的后果——可能无论如何选择,生活都是一个悲剧,根本就没有完美的结局。时代之下,生死之上,我们谁又能做自己身体、意愿和行动的完全的主人呢?在人生路上的探索中,我们总有一天会体验到所谓的“我要…”,实质是“他要”,是他人的需要,社会的需要,时代的需要。既然我们的选择,永远无法剥离他人的成份,那么就坦然地接受这个事实,尽量地为世界、为他人留下一星半点价值。说到底,我们谁不是被利用?我们都不过是“历史的中间物”而已,被过去、现实、未来的人类总体所利用。
我喜欢鲁迅看透了这一切之后,依然反抗绝望、勇敢前行。看破了人世颠倒上帝不存之后,依然不死不灭的那颗心。那颗心该怎么描述呢?往豪情说,是九死不悔,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往柔情说,是“已识乾坤大,尤怜草木青”;往大白话说,就三个字:我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