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以为爸爸听了一定会很开心，但他却摇头摆手，大声说：“不用搞那玩意！我到了现在这个年纪，再过生日，不是提醒阎王爷早点带我走吗？”
我呆住了。
他又说：“我上次去算命，算命先生说我最多能活到七十三，我不过生日，是还想再偷偷多活些年呢。”
爸爸说完这句话，又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笃定异常。他这辈子嗜茶如命，一天都不能不喝茶。茶壶和水烟管，是我们粤西老一辈男人的必备品，茶不是什么好茶，几十块钱一大包的铁观音和绿茶，一大撮便可泡上一整天了。也有泡功夫茶的，褐色的实木茶具，先用刚烧开的水把茶叶过一遍，泡第二遍才是可以入喉的茶。当然，还有更讲究的做法，但不是我们家，也不是爸爸，我们家不是什么有钱人家，爸爸也没有那么讲究。
算命先生当然是胡说八道，但听了爸爸的话，我心里还是有着说不出的难过。
可是，爸爸说话做事又是那样的中气十足，他每天早上六点半起床，泡上一壶茶，就开始了每天一成不变的生活：和来串门的老友街坊闲聊，要是没有人来做客，他就去街上的棋牌室，打上几手，有时候赢几十，有时候输几十。
简直是标准得不能再标准的退休生活了。
当然，到了中午的时侯，我妈要是没有时间做饭，爸爸还是要帮下忙的。他的厨艺奇差，无论什么都是一窝乱炖，所以不到万不得已，我妈是不会让他自己下厨的。
爸爸是搞雕刻的，俗称所谓的民间艺术家，他雕各种神佛和木制品，仁慈大美的观音、神态各异的十八罗汉、威武的关帝，任何一尊神仙，只要能给爸爸一张图片，他就能用木头雕出来，打磨得栩栩如生。木头必须是香樟木，都是爸爸托人从广西买回来的，材质芳香扑鼻，有提神醒脑的功效。如果您来我们这边玩，就可以在各个村镇的庙宇里看到我爸爸的作品。
爸爸以前做过语文老师，兼职画各种壁画，过节时也会上街卖自己写的春联，后来更是无师自通学会了雕刻，于是干脆辞掉老师的工作，专职做起了雕刻。
封建迷信氛围还很浓重的时候，爸爸的手艺，一年也有几万的收入，我小学五年级的时候，爸爸就花十几万在镇上买了一栋三层的楼房，至此，我们举家自农村搬了出来，算是脱离了农民阶层。
所以，爸爸在我心目中，既是才子，也是财子，是曾经一度养活我们全家的英雄。
02
可是，这个儿时的“英雄”，现在真的老了，也开始怕死了。
也许，所有的人都这样，求生是一种本能，是一种深入到灵魂里的欲望。每次看电视，看到那些濒临死亡的人，总是巴巴地期待着医生用各种药物仪器为自己续命，强烈地渴望着生的时候，我就想，一个人，无论经历着怎样的苦难，一旦面临死亡的威胁，潜意识里还是特别想继续生存下去的。
每个人都怕死吧。
我小时候写作文，总会写“我爱爸爸”，妈妈很是妒忌，埋怨说，你为什么只爱爸爸，难道你不爱妈妈吗？
我当然是爱妈妈的，但从前仅仅是一种母女血缘本能的爱，现在是又爱又怜惜，已经升华到一种同为女人的理解和爱。从前以为是爸爸养活了我们全家，但现在才知道，其实撑起整个家的是妈妈。爸爸从来没有下田干过活，插秧割稻种菜挖地都是她一个人干,风吹日晒，真的很辛苦。作为一个比老公年轻十二岁的女人，我觉得妈妈其实并不算幸福，至少她没有享受到年长她许多的老公的呵护，命运没能让她成为一个小娇妻，却把她逼成了一个强悍能干的女人。小时候我总为爸爸的才气所折服，但自从我也变成一个渴望在婚姻里得到男人呵护的成年女性之后，我就开始深深地怜惜我妈，觉得她真的太不容易了。
我妈生病了，我爸能做到的就是给她用最好的药，然后继续让她坚持干活；年轻时，我爸在经济上还算是家里的顶梁柱，可是从他六十岁起，基本就没干什么活了，家里就靠妈妈经营的鞋店在支撑着。
我妈有时也会埋怨我爸，说他没用，还说如果当初他不辞掉教师的工作，到现在每月也能拿到一笔退休工资了。
面对妈妈的唠叨，爸爸总报之以沉默。这也是年长老公的优势之一，无限的包容和忍耐。就算妈妈摔盆摔碗出气，爸爸也是默默地承受，也许他也觉得自己理亏，也许是觉得男人不应该和自己的妻子计较，总之，他们那种大张旗鼓的吵架已经是我念初中以前的事了，因为无论妈妈如何的唠叨，爸爸就是不做声，妈妈就算再生气，但想吵也吵不起来。
现在，爸爸更老了，我的亲戚们都叮嘱我和弟弟，不能再叫爸爸干活了。
妈妈也老了，58岁，但她身材清瘦，皮肤白皙，头发浓密乌黑，看着也就五十出头的模样，动作还非常的灵活矫健，干起活来虎虎生风，每天起早摸黑地家里家外忙活着。去年家里盖房子，一共花了五十万，这些钱都是妈妈和弟弟两人张罗的。因此，我也理解妈妈的唠叨，因为她虽然比爸爸小那么多，但真的是她一直在照顾爸爸呀。
父母的婚姻，对我还是有影响的，我一直无法接受比自己大太多的男人，我宁愿姐弟恋也不愿意老少恋。
03
听说爸爸结婚的时候已经超过三十五岁了，我们那有个习俗，就是未婚男人是不做大生日的，在我们那，31、51、71、81、91是大生日，和平常的生日不一样，大生日是极其讲究仪式的，已婚的男子要有岳父岳母家帮忙做寿包才算数的。爸爸三十一没有做，所以他五十一也不做，所有大生日都不能做。平时的生日也不见他庆祝，直到这两年，我稍稍孝顺了一点，才想起要帮爸爸过一个生日。
可不成想，爸爸一点也不想过生日。估计爸爸一辈子都没有过过生日。我问妈妈,爸爸到底有没有过过生日？妈妈沉默了一会，说：“好像真的没有过过。”
爸爸说：“过什么生日，多给我点零花钱，让我花就行了。”
我暗笑，爸爸倒是越来越现实了。所谓嘘寒问暖，不如发一个红包。
以前，我其实是有点恨爸妈的，觉得他们不怎么理我，特别是爸爸，总是用一种极其腐朽的思维去教育我，企图把我教育成为一个足不出户笑不露齿的大家闺秀，然后在言语上打击我，说我丑……少女时代的暗疾，潜伏在心底某处阴暗的角落，时不时就会冒出来，提醒自己从前是如何的不被父母关爱，让我去怨恨他们。但是现在，我已经长大独立，不再恨他们了，旧时所有的不愉快都已经淹没在茫茫的时间洪流里，能够记得的只有他们对我的养育之恩。我比任何时候都爱他们，早已经忘掉过去他们挥舞在我身上的鞭痕、谩骂和有意无意的冷落，无论我自己再怎么的不如意，在他们华发已生、皱纹满脸、身材萎缩瘦弱，开始如同孩子一样对自己的子女产生深深依赖感的时候，我就已经决意原谅他们所有的不完美，和那些曾给予我的伤害。
我们无法选择父母，所以只能和解，不管以前他们曾做过什么，都有值得被原谅的理由。
尽管爸爸不愿意过生日，但我还是想对他说声：爸爸，生日快乐！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谁也不能带走您。
END
夏半月,矛盾摩羯女，
广东高州人，现居中山
笃信靠双手可以找到我欲求。
ID:helloxiabanyu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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