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戬总喜欢板着脸。
据他大学同学，毕业回高中教书的吕洞宾老师说，那大抵是他大学追求校花嫦娥留下的后遗症。
说到嫦娥，保卫处至今还保留着一块铁牌，见证了当年的盛况。
现在的保安队长，当年追求者之一的吴刚，轻拂去灰尘，“嫦娥没来”四个字包裹着沉痛回忆直压而来：“你们这些小孩，都不知道嫦娥有多美，我们那会儿放学光是约她吃饭的车就停满了大门，不断有人跑来问，嫦娥出来了没有？每次交警撵着他们才走，后来交警还没烦，倒把保安被问烦了，就弄了这块牌子。”
门口的外墙好多年没粉刷过了，以前那棵矮小的蔷薇逐渐爬满了整个墙面。
突起的一阵风里，带动树影摇晃。
吴刚就那么低声和两个保安说着话,更多时候是他在说，讲起以前的那些事前，他会停下来抽口烟，于是那些事像他头顶散开的那道烟一样飘渺，袅袅，缠挠人心。
那时的杨戬，还不像现在那样冰冷。那会儿的他，特别爱笑特别阳光，一身白衬衫，带着篮球大步走来，嘴角轻扬的曲线微微带着笑，浑身满满阳光的味道。
球场上，很多喜欢他的女生们参加了拉拉队。很多次，场上杨戬领着一群兄弟上篮得分，场下一片欢呼尖叫，女孩子们高兴地抱成团，气势上压得对方场下坐着的替补大汉们窘迫地抬不起头。
比完赛无论输赢，杨戬都会跑过去和她们挨个击掌，抱拳：“谢谢，大家辛苦了，晚上我请客，地方你们随便挑。”再度赢得女生们的尖叫。
当时，学校关于帅气和美貌隐隐有种说法：男像杨戬上篮，女若嫦娥望月。
杨戬追求嫦娥也是一个很偶然的机会。
大抵是在篮球队一次拼酒后，醉汉们借着酒劲找嫦娥表白。
“嫦娥……下来！下来啊！”几个酒疯子疯狂大喊。
深夜，黑漆漆的宿舍楼，一扇扇窗户猛地亮起，窗帘拉得开开的，挤满女生窜动的人头，叽叽喳喳吵闹一片。
嫦娥揉了揉朦胧的眼睛，在室友的催促起哄中，从床上拉了件外衣就往下走。
像往常一样，嫦娥走下楼后，委婉地劝对方回去，然后起哄的人慢慢散去，宿舍楼恢复平静。
但是那天，她低估了醉汉的胆量，那人摇摇晃晃地伸手向她脸上摸来。
突然凑近的一张脸，嫦娥甚至能闻到对方身上浓烈的酒气，她惊慌下只顾后退，被台阶一绊，她“啊”地坐在台阶上，醉汉疯了样伸手抱住她，两人更像是热烈地拥在一起，人群登时欢呼起来。
嫦娥一边架住手臂不让那人靠近，一边出声呼救。但她的声音很快被欢呼声盖住，正当她力渐不支，身前却一松，一双大手很及时地拉开了醉汉，杨戬赶到了：“同学，对不起对不起……他喝多了。”
嫦娥蹙眉揉着脚，整个人脸色微红很美，但顷刻间，眼里却有烟云缠绕：“你……们……你们……”
她有些委屈地正想骂他们一顿，抬头噗地乐了，那人呆子样盯着她看，嘴角还流了行口水。
嫦娥“扑闪扑闪”眨着眼，她“啊”了声指着他：“呀！你是……杨戬吧，我认识你。我闺蜜就是你拉拉队的，我很喜欢看你打球哎。”
嫦娥顿时像个小迷妹一样的兴奋，扭了脚的她单脚蹦着。
杨戬眉宇不觉上扬，心想已经大二了，该来场恋爱了。
杨戬追人的方法新奇脱俗，得益于他的专业知识，常规上我们所说的抛物线，成就了他独特的出场方式！
那天中午，嫦娥像往常一样走向饭堂，对男主角的即将登场浑然未觉。
上了台阶，她正要去掀门帘时，突然一阵风从门里刮出——杨戬出场了！
他身着一袭黑风衣，杨戬听人说他板着脸时很酷很高冷，于是，他板着脸、像条抛物线样贴着嫦娥的面滑了出来。
嫦娥进门时，正侧头跟闺蜜说着话，凉风袭来，一道身影高速一晃而过，竟吹乱了她长长的留海，要不是那男生及时绕过她，两人就撞在一起了。
嫦娥还以为是自己没看路导致的，她红着脸想道个歉：“同学……”
那人头也没回走远了，闺蜜迟疑着那人的身影：“哎好像是杨戬。”
第二天，杨戬依旧准时切着她飘过。“哎呦！”一阵惊呼，大概是方向没掌控好，两人撞到了一起。
嫦娥看着有些尴尬的杨戬，忍不住笑出声来：“喂，杨戬你追女孩的方法好好笑啊。”
正午的阳光很好，嫦娥捂嘴在笑，她白皙的脸在暖光中越发温柔动人，杨戬头一次有了些紧张，他没敢盯着她眼睛看：“嫦娥，我……”
嫦娥把提兜往杨戬怀里一扔，揉着手娇嗔道：“别说话，你撞疼我了，作为补偿中午请我们加菜！”
就这样，在吴刚的咬牙切齿声中，杨戬成功蹭上了嫦娥。
但依据当时第一目击证人吴刚的说法，嫦娥那时还没对杨戬心动，更多的是杨戬人不错。
总之，从那天开始，嫦娥再去跟闺蜜逛街，都会喊上杨戬。
然后就是日后常见的一幕：化妆品店门口，杨戬拎着袋子在等。不远的小摊，吵哄哄的男生们围着烤串喝着酒，杨戬轻撇下嘴，转头碰上嫦娥温柔歉意的眼神，他给了她个白眼，嫦娥叉着腰凶狠地冲他哼了声，他才在好男不跟女斗的神情里转回头，身后传来嫦娥得意的笑声，不觉牵起杨戬翘起的嘴角。
喝完奶茶，两人并肩往回走，一路走过拥挤的大门，校道、人群，左拐下了主路，就是一排栽满桂花树的小道。
每当这时，嫦娥会仰起头看桂花，空中淡淡细细的香甜，她嗅着嗅着，侧脸会不觉荡开笑意，像有人在西子湖投下一颗石子，湖面开始泛起涟漪，一圈圈水纹荡漾开来，天上云卷云舒，堤岸绿茵摇曳，只看醉了游人。
杨戬每次看得心“咚咚”地乱跳，嫦娥红着脸，睁开眼两人目光触在一起，俱是一热。
嫦娥又不笨，她能感受到杨戬对他的爱意。
公交车上，杨戬温柔的眼眸里映出嫦娥的影子：“嫦娥，我……”
“杨戬，你以后别来找我了，我……要出去留学的。”面对那个男孩。好多次，有些话不受控制地就要冲出口，可是最后就变成了这句。
杨戬装作不在意地摸了摸她的头：“想什么呢？我就是把你当好朋友，别瞎想，来把袋子给我拎吧，怪重的。”
路上，嫦娥有些走神了，杨戬拎着东西也没说话。
车上空出很多位置，两人都没注意到。司机通过后视镜，怪异地看着他们：车厢里满是空位，仅有的两个乘客，一个望着窗外，一个拎着袋子站在一旁。
隔了好些天，杨戬没来找嫦娥，嫦娥也没喊他。
又过了一周，也不知谁先找的谁，两人又走在了一起。下了晚修，两人在操场上跑步聊天，跑了一会儿，杨戬会装作跑不动的样子在后边走，长马尾的嫦娥在前边跑，不时倒跑回来调戏杨戬，杨戬装作生气捏她鼻子，嫦娥“啊”一声捂脸跑掉了。
秋天，两人躺在学校大草坪上，从天南到地北，漫无目的地说着话，等着一阵风来，好把桂花的清香摇落在身上。
除了上课和逛街，嫦娥周四下午都会去图书馆看书。
看书时，她习惯地用左手支着头，翻着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
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她嘴角悄悄翘起。
书上，渡边彻正说着话：“最最喜欢你，绿子。”
女孩问：“什么程度？
“像喜欢春天里的熊一样……和小熊抱在一起，顺着长满三叶草的山坡咕噜咕噜滚下去……”
下午很快过去，出门发现她放在外边的伞不见了，雨还在下，雨滴敲打着香樟的叶片，响起一阵“沙沙沙”声很是清脆好听。
嫦娥等着闺蜜来送伞，她抬头看着天，空中朦胧的雨丝飞扬，树上校园高大的香樟绿意缠绵……
一把蓝伞挡住了她的视线，嫦娥转身，杨戬笑眯眯地举着伞望来：“巧啊，刚好进来查资料，走，我送你回去。”
“哼！某人只怕是下雨没球打，来找点小说解闷吧。”嫦娥蹦蹦跳跳地往前走。
其实，嫦娥不知道：很早的时候，杨戬周四就不打球了。
他会早早来到图书馆，躲在书架后站着，直到两点过了会儿，嫦娥提着帆布袋进来坐下，他才拍打着站麻的腿，在她身后挑个不起眼的位置坐，杨戬翻几页书，隔一会儿就望会儿嫦娥，然后一个人傻乐着。
伞下，雨从两边打来，嫦娥又往杨戬身边靠了靠，闻着空气里不知是香樟树还是杨戬的香味，她脚下软软的像是踩在云朵里。
杨戬几次趁她不注意，把伞往她那边推，自己右半身暴露在雨中，嫦娥发现又给推了回去。
就这样反反复复，杨戬身上湿了一片，嫦娥掏出纸巾擦着水渍，埋怨道：“呆子，往中间靠点。”
雨渐渐小了，两人走着走着，慢慢靠在一起了，嫦娥感觉身子先是一麻，然后热热的酥酥的，说不出的感觉。
嫦娥低着头。
“杨戬……”还是说过好多次的话。
“别说了，我都知道，外边冷快进去吧。”杨戬转身向外走去。
嫦娥扶着墙，怔怔望着一个人的背影消失不见。
“嫦娥可惜了。”那人叹了口气。
“谁说不是呢，才多大啊。”两人从杨戬身边走过，杨戬的笑容凝固了，他冲上去拉住他们，俩男生吓了一跳：“同学，你想干吗？”
杨戬盯着他：“你刚刚说，嫦娥怎么了？”
“唉，你还不知道吧，飞机失事，人说没就没了。”那人看着杨戬越来越红的眼睛，拍了拍杨戬：“看开点，我也难过了一阵，大家追了多少年的校花啊。”
“听说她本来还有几门课要上，可非要赶回来给谁过生日,本来她不会上那架飞机的……”
杨戬再也听不下去了，他想起三天前正是自己的生日，整个世界开始剧烈摇晃、旋转着，他踉跄地倒下。
“同学同学，你没事吧。” 那人吓了一跳想来扶他。
“是篮球队的杨戬，唉，走吧。”看清了摊在地上的人，同伴捅了捅他。
那天的校园，后半晌突然飘起一阵秋雨。
来来往往的男男女女看见草地上有个人低头坐着，淋着雨也全然不动，雨越下越大，他也只是把头压得低低的。
雨滴也打落了很多桂花，金黄的骨朵，落了他一身，空气里弥漫着的还是校园里上个秋天熟悉的味道。
可是杨戬知道，那个喜欢在图书馆看书时嘴里唠叨着：笨杨戬坏杨戬；那个跑步被捏了鼻子生气撅着嘴；那个一同淋了桂花雨的姑娘再也回不来了，他闭起眼，苦涩的泪水像水一样上涌，怎么堵也堵不住了。
“嫦娥。”他终究还是喊出了那个名字。
“杨戬。”宿舍门口那个姑娘低着头，其实是在掩饰娇羞。
“别说了，我知道啊，外边冷快进去吧。”
“你知道什么啊。”嫦娥撅着嘴。
她低着头把没说完的话说完：“杨戬……其实我也喜欢你啊。”
那天晚上，那个姑娘望着杨戬的背影，杨戬中途还故作轻松地冲她摆摆手，嫦娥跺了跺脚骂了句：“真是个呆子。”
对于很多人来说，一夜之间，杨戬变得很陌生，冷脸寡言，独来独往。还是会有女孩喜欢他。
“杨戬。”两个女生拦住了他。
“什么事？”
“我……喜欢……你。”女生娇羞红脸，摆弄着衣角。
“哦。”杨戬停了下，娇小的女生眼里泫然欲泣，他继续大步向前。
“算了，走吧走吧。”同伴安慰她。“杨戬没心没肺的，现在见人都没个笑脸，早没人理他了，真不知你喜欢他哪里……”
大概，每个人总有个角落是留给自己的。
在杨戬心里，嫦娥从没离开过，两人并肩躺在学校大草坪，闭起眼等来了一阵秋风，摇落满树桂花，如同穿起了婚纱，嫦娥侧脸望着杨戬，杨戬笑眯眯牵起她的手，然后两人甜甜地拥在了一起。
风中，香樟树叶发出“沙沙”的声音。
有人属于过去的那段时光，回不来了咯，吴刚叹了句，起身往里走去。
校园成团的绿茵将他身影淹没，云朵过往无痕。
很多年以前，有一段时光曾在这里浅浅流过，正午强烈的阳光透过树叶，将树影分割成细小的光斑，依稀有一年的雨后，有人抬头望着这些香樟树，憧憬着着未来回国后和某人的时光，她心里“嗵嗵”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