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网络
身变(下)
8
然而,这居然并不是一个梦。
当第二天清晨冯凝试图与江幼卉说起前一天晚上的事时,江幼卉只记得自己看了那个漫画里的校园欺凌后,感到很气愤,因为从前她也经历过。之后的事,她就记不得了。
“冯凝,”江幼卉坦白地说道,“所以人人都说我怪异,说我出尔反尔,说我说话不算话,说我情绪不定。如果这让你也觉得不舒服,我会跟老师要求单独坐。”
冯凝突然觉得心里的感受很复杂,有怜惜,有感动,也有欲说又止的保护欲。最后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拉起江幼卉的手,笑着对她说:“没事儿,小卉,这都不是你的错。”
之后罗希希也出现过几次,比如学校篮球比赛时两个班级女生在争吵时,比如在食堂买饭时被人恶意指责插队时,这些时候的江幼卉,都是罗希希。
每次冯凝都十分镇定,她可以替“江幼卉”解围,可以把“江幼卉”劝离冲突的场景。
这种感觉让冯凝觉得太奇妙了,明明是同一个身体,却居住着不同的灵魂。
江幼卉是柔弱的,安静的,有些内向的;罗希希是坚韧的,是沸腾着的,也是冷的。
但她们都是心地善良的,甚至有着光亮的。
高三上学期的一个夜晚,冯凝跟江幼卉约着去校外的浴室洗澡,回来的路上遇到了几个小流氓。
冯凝拉起江幼卉就跑——不跑怎么办?骂又不敢骂,打更打不过。那几个流氓骑车在后面吓唬她们,不时地向她们扔小石头。
跑着跑着,江幼卉突然停了下来,说了句:“妈的,不想活了。”然后就转身向那几个小流氓冲了过去,拎起澡筐左右一番乱抡,这完全出乎几个小流氓的意料,边仓皇调转车头往后跑边一路又是哀嚎又是大笑。
“罗希希!你把江幼卉的洗漱用品都抡丢了!”冯凝一边说一边就着路灯去找不知被散落到哪里去的洗发水和沐浴露。
罗希希也不动,只是站在那里,看着冯凝把东西一件一件找回来,再一一放进澡筐里。
她见罗希希不动,上去轻轻拨了拨她的脸,说:“傻了你?罗希希?江幼卉?”
罗希希把她的手拨开,说:“江幼卉藏起来了。”
冯凝看着她,说:“我知道。看眼神就看出来了。声音,还有声音。你们完全就是两个人。”
“但是我们都只有你一个好朋友,最好的朋友。”罗希希说,她的半长的头发散落着,不停地滴着小水珠。
“谁让我知道你们的秘密呢。”冯凝也甩了甩自己湿湿的头发说。
“你谈过恋爱吗?”罗希希突然问。
“嗯?没有。这些男生多幼稚啊,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爱。”冯凝说。
罗希希又走近了一些,说:“那你知道吗?”
“你知道?是你罗希希谈过啊,还是小卉谈过啊?小卉倒是有不少男生追过,不过估计有你在,也没有人敢跟她谈恋爱。”冯凝用手绺了绺罗希希的头发,挤出一些水说。
“爱,就是两个人在一起讲秘密。”罗希希说。
冯凝望着罗希希,昏黄路灯下,罗希希的眼睛竟然出奇地清亮宁静,冯凝看着看着,觉得周围秋虫的低鸣声都消失了,整个世界都变得静谧极了。
对,不是静,而是静谧,因为她感受得到那空气中流淌着的,若有若无的甜蜜。
罗希希用一只手,轻轻抚摸着冯凝的脸庞,这个相貌这样普通的女孩儿,通身都流露着平凡的美好,那样令人心安,那样令人心动,就像一轮所有人都熟悉却又常常忽略的月亮,它散发着柔和的,清新的,又有些忧伤的光晕。
罗希希捧起冯凝的脸,将唇轻轻覆在她的唇上。
冯凝没有拒绝。
罗希希的双唇,在初秋的夜里,是凉的,凉得像是清晨的山泉,可它又是柔软的,软得好像即将化开的软糖。
这个吻这样清甜,又这样绵长,哪怕是舌与舌之间的缠绕,也是那样温柔,冯凝终于,觉出了来自罗希希的温度。
9
后来的日子里,江幼卉是江幼卉时,她们是闺蜜;当江幼卉是罗希希时,她们是情侣。
当然,所有人都开玩笑地说她们是同性恋。连她们两个人的妈妈都经常笑话她们好得像一个人似的。
这太正常了,是吧?谁在读书的时候没跟闺蜜被当过“拉拉”呢?江幼卉和冯凝才不在意呢:我们都是直女,我们都是P,P跟P,是当不成拉拉的。
人生得一知己般的闺蜜,实属难得。她们对于彼此之间的亲昵举动,甚至同床而眠,也是非常自然,又非常熟悉的。
而关于情爱之间的秘密,只有罗希希与冯凝知道。
高三毕业后,两个人到厦门玩了一周,之后高考成绩出来,江幼卉考到了省城,冯凝成绩不太好,只考上了本市一所大学。
还好可以通信,还好还有手机。无论是江幼卉还是罗希希,冯凝都一如既往。
罗希希出现得,越来越少了。后来江幼卉告诉冯凝,她恋爱了,是学校的篮球队队长,叫邵言。
他高大,他英俊,他充满了保护欲,他让江幼卉知道,什么是依靠,什么是安全。
江幼卉的信息里,越来越多的,是关于爱情的甜蜜,关于对邵言的迷恋。
冯凝说:真好。她心里也是觉得,这真好。
她不会失落吗?不,江幼卉依然是她无话不谈的,最好的朋友,她并没有失去她。
在厦门旅行的时候,冯凝曾与罗希希拥抱着,躺在民宿的房顶看满天的星星。
“小卉真幸运。因为她有你。”冯凝说。
“小卉的幸运,是因为有我们。”罗希希说,“她终归要成长,主人格,终归会成长,在她成长的过程中,所有的副人格,就会不断消失和融合。”
“你也会消失吗?”冯凝转过身,望着罗希希说。
“是融合。如果能够有人给予小卉真正的爱,给予小卉充满安全感的保护,当她终于不再觉得恐惧和痛苦,那么,我就会越来越弱化,直到成为她的一部分,她真正的,坚强的一部分。”
“嗯,但小卉会一直在,我会一直与她同在。”罗希希说,“小卉的另一个人格,于清,在彻底隐匿之前跟我说:人的成长,十分艰难,问题层出不穷,魔障接二连三。但如果她一直在,那么小卉永远得不到真正的成长。然后,她告诉了我一句话。”
“世间魔障,唯爱可破。”
10
世间魔障,唯爱可破。
邵言给了江幼卉足够的安全感,他如同一把大伞,一棵大树,将她庇护在心里,在怀中。
于是,罗希希出现得越来越少。
直到他们大学毕业,到冯凝出国,到江幼卉与邵言结婚。
直到那段青春真正成为了往事,直到所有往事都成为了融入骨髓的如同亲人一般的感情。
无论是江幼卉与邵言,还是冯凝与江幼卉,无不是在安稳中奋进,在奋进中向往明天。
一个月前,邵言带江幼卉到“欢乐世界”去玩儿,邵言鼓动胆小的江幼卉坐过山车。江幼卉哪敢啊,不停地拒绝。
邵言保证,他会保护她,安全带会保护她,并且告诉她,只要坐过这一次,就会知道有安全保障的冒险,是会让人上瘾的。
好说歹说,江幼卉才跟邵言坐上过山车,邵言亲自帮她系好安全带。就在邵言去给江幼卉存包的时候,问题来了。
一个五十开外的体面男人带了三岁左右的男孩来坐过山车,工作人员委婉地说孩子太小,不能坐,需要身高超过一米五才可以。
男人非常不满意,颐指气使地说我们门票都买了,凭什么不让我们坐?然后带着孩子坐在过山车上,一动不动。
工作人员抱歉地说那不好意思,如果您的孩子不下来,那么我们就不能启动过山车。
男人依然边稳坐边与工作人员争执,过山车上所有人,都屏气凝神,没有一个人说话。
邵言正在返回的楼梯上,就听到了激烈地争吵声,他觉得那声音是江幼卉的,又觉得不是,他两阶并成一阶地跑了上来后,才发现,争吵者之一,真的是江幼卉。
但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妻子是这样陌生,她站在那男人边上,身体挺拔,面目冷硬严肃,据理力争,咄咄逼人,甚至恨不得揪着男人的衣领揍他一顿。
邵言毫不犹豫地站到了妻子这一边,一起把那男人赶下了过山车,车上所有人都鼓起了掌声,说怼得好,怼得好!
谁知江幼卉却冷冷地对全车的人说了一句:“既然知道应该怼,为什么没有一个人能有勇气站出来说一句话?”
全车人,都哑了。
过山车疯狂地飞跑,邵言发现,江幼卉非但没有了之前的退缩,反而十分兴奋,十分享受。
事后当他试图与江幼卉谈起这件事,江幼卉却说再也不想坐过山车了,至于跟那男人争执的场面,她也是回避似的说自己记不太清楚了。
那天晚上江幼卉与冯凝发信息,邵言无意中看到一条冯凝的回复:罗希希,是你吗?
11
邵言联系了冯凝,如果说江幼卉真有什么隐瞒他的,那她一定不会隐瞒冯凝,对于这一点,他坚信不疑。当他坦诚地提出自己的疑惑时,冯凝便也没有隐瞒。
这一个月来,除了与冯凝联系,关于江幼卉的情况,邵言也咨询了很多精神科医生。
情况基本跟罗希希望说的差不多,江幼卉,患有多重人格障碍,也称作“身份识别障碍”。
多重人格的产生,与童年创伤密切相关,尤其是性侵害,患者的男女比为1:9。
大多数多重人格,都有一个地狱般的童年,由于长期处于极度恐惧、暴力、悲伤、痛苦等众多负面情绪中,主人格承受不了,出于对自己的保护隐藏起来,主人格以这种“放空”的方式,来达到“这件事不是发生在我身上”的感觉。
多重人格中的各个副人格是各自独立、彼此分开的,一种人格出现,其他人格就自动退场,而究竟哪一个人格出现,主要取决于哪种人格最适应当时的环境和需要。对于这些副人格,主人格并不知道,而每一个副人格,都知道主人格和其他副人格的存在。
江幼卉之前有三个副人格,最后主要剩下了罗希希,只要江幼卉觉得自己是安全的,是被保护的,罗希希便会隐匿,而一旦遇到让她觉得恐惧,或者是受到威胁的情况下,罗希希就会出现。
为了避免对江幼卉造成伤害,为了更多地了解江幼卉过去的经历,邵言与冯凝约好,在2017年12月30日见。
13
江幼卉侧偏着头,眼睛中盈满泪水,质疑地看着冯凝,眼神中充满了不信任,和不可思议。
冯凝什么都没说,打开那个上了锁的小箱子。
里面都是曾经的“罗希希”写给冯凝的信。
字体与江幼卉的不同,语气也与江幼卉的不同。但通信地址,邮戳地址,邮票,都来自江幼卉的大学。
“我只能留下这些。”冯凝说,“因为罗希希——她从来都有删掉信息的习惯,她一直以来的存在,只是替你来保护你自己。小卉,一切都不是你的错。”
江幼卉的脑海中控制不住地闪过一个又一个场面,黑白的,混乱的。
小时候爸爸回到家后,趁妈妈不在家对她的猥亵,她恐惧,羞耻,不知所措,她一次次祈祷爸爸离开这个家,甚至一次次想用刀杀死他;
每次爸爸与妈妈扭打在一起时,那摔得满地的碗和筷子,筷子上甚至还粘着米粒,妈妈哭,她也哭,心中越来越愤怒,越来越仇恨;
姥姥给她找来看事儿的神婆,她们坐在床上,围着她,一直在浑浑沌沌地说话,灯是昏黄的,香一直冒着呛人的烟,她甚至觉得灵魂脱离了身体,冷冷地看着这一出又一出的闹剧;
在学校里所有学生对她的孤立与嘲讽,她们说她怪异,说她说话从来不算,说她总是装糊涂,说她总是装柔弱其实很暴力;
她拿着那只翅膀受伤的小鸟,却发现原本双腿好好的小鸟,骨节都已经被掰断,那个学生指着她的鼻子说她心理变态,可她真的只想救这只小鸟,从来没有伤害它的一点点想法……
是的,她记得那句话:世间魔障,唯爱可破。
这句话,曾经反复在她梦中出现,又好像是来自内心深处。
她应该感谢谁?罗希希对她的保护?冯凝给予的接纳,和不离不弃地陪伴?还是邵言的爱?抑或是她自己?
当江幼卉再次抬起头,睁开双眼,已泪流满面,而咖啡馆里小野丽莎的歌,已经不知道循环了多少遍。
傍晚,已经被深垂的夜幕置换,这个偏僻的小路上,圣诞节的气息还没有消尽,便又挂上了新年即将到来的小灯笼。一个又一个,挂不高的树杈上,明亮不足,却温柔有余。
江幼卉发现,身边的邵言握紧了她的手,对面的冯凝,笑着望着她,那双大眼睛,与她第一次看到的一样,那么清澈,那么明亮。
(完)
苏小旗:身变(上)
苏小旗:一切如新
苏小旗
善养猫,善自拍,善买衣服
精神在云之上,眼睛在泥土之下
心在云与泥土之间
一切皆可用文字表达
愿你好
更愿我自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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