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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小旗:只愿来世有始有终
日期:2017-12-21 作者:苏小旗 阅读:

苏小旗:只愿来世有始有终

  2017 12.21 周四

  只愿来世有始有终

  苏小旗·颠倒众生工作

  1

  钟蓝刚跟眼前的老太太问完路就后悔了。

  问谁不好,非得问一个鬼。

  钟蓝开始有点怪自己的疏忽了,医院阴气这么重,她实在应该把右眼闭上找准人再问的。

  钟蓝有阴阳眼,右眼阴,左眼阳。也就说左眼看到的是人,右眼同时睁开,世界上的“人”就多了。

  这世界熙熙攘攘,其实那些特殊的“人”,与我们,并无二致,绝大多数的他们,去世后会在人间停留七七四十九天,在这个期间,他们的真正的名字叫“中阴身”,也就是人们所说的“灵魂”。

  所以说那老太太是“鬼”,也不确切。

  灵魂不是鬼,所以中阴身也不是鬼。中阴身是指人死到投胎之间这个过程中的状态,鬼则是死后不肯投胎的一种状态。

  每个中阴身都是有投胎时限的,这个时限就是死后的四十九天。

  这期间,每七天就有可能转世一次,随业而去,随念而去,或随习气而去,总之绝大部分中阴身都会在这四十九天各归其道,只有少数执念过深或怨气难消的中阴身会拒绝转世,最终沦为鬼道。

  这些灵魂,基本不会主动吓人,即使有些发现钟蓝有阴阳眼而缠绵她一段时间,其实也只是为了完成自己生前没有完成的愿望,或者想要达到某种目的。比如生前想做却没来得及做的事,比如想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死的。

  钟蓝对他们从来不招惹,相反,有时会心怀怜悯,若是心事已尽,尘缘已了,没有人愿意错过一个又一个七天的转世机会,而继续在人间孤独地漂浮游走。

  所以钟蓝对于自己右眼所能看到的那些,从来不怕,也没觉得有什么稀奇。

  就像路边擦身而过的路人一样。各走各路,各奔前程

  2

  但钟蓝想到医院探望生病的父亲一时间没找到病房,于是找人问路,就问到这么个老太太。

  那老太太坐在病房的走廊里,见到有个姑娘跟自己说话,惊喜极了。

  甚至眼角渗出了泪花。

  “姑娘,我们俩有缘啊!”老太太说。

  钟蓝闭上右眼,好吧,长凳上空无一人

  钟蓝装作四处张望地说:“我觉得我们俩应该换个地方说,要不人家看我在这儿自言自语,会以为我神经不正常。”

  她们来到安全楼梯转角。昏暗,空无一人。

  钟蓝问她:“您是想知道自己因为什么去世的吗?”

  老太太说:“不,我知道,我是得了胃癌。”

  钟蓝有些纳闷,说:“胃癌也算寿终正寝了,您怎么还留在这里呢?”

  老太太说:“虽然我患了胃癌,但我并不是因为胃癌而死。我跳楼自杀了。”

  钟蓝心里怔了一下,知道老太太找到她的原因了,大抵是因为生前还有未了的心愿

  果然,老太太是希望钟蓝帮她找到自己的家人,她想说几句告别的话。

  “Shit!”钟蓝心里骂了一句脏话。

  虽然自己从小到大遇到过很多鬼魂,也从来没有被鬼魂害过,但半年前因为帮助一个年轻的鬼魂差点半途而废,导致自己差点被折腾死——再不是鬼,可也不是人啊,帮得多了,或者帮得久了,多少会损耗自己的阳气,还不允许我自私一点吗?钟蓝心里想。

  她委婉地拒绝了老太太,老太太欲言又止,钟蓝安慰了她一下,便去探望自己的爸爸了。

  从病房里出来后,钟蓝发现,老太太不吵不闹,有些胆怯又固执地,跟在她身后,一直跟她回到家里。

  3

  钟蓝刚开门进房间,老太太就对她说:“姑娘,麻烦你帮我也开一下门。”

  钟蓝说:“纳尼?你不是可以穿墙吗?”

  是啊,虽然灵魂在钟蓝看来与常人无异,但毕竟是灵体,比如走路的时候虽然尽力双脚着地像人一样,但其实还是有着一丝漂浮;比如可以穿越一切障碍物,穿墙走壁——除了金刚座和母体的子宫无法穿过外,念头所到,无所不至。

  o,老奶奶,您穿墙不得了,为啥非得让我给你开门?

  老太太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才不想活得像个灵魂一样,从门进去,让我会觉得自己还是个人。”

  这真是一个矫情的灵魂啊!

  钟蓝给她开了门,然后装作看不见她,该干嘛干嘛。

  她玩电脑,老太太说电脑伤眼睛,看时间久了不好;

  她玩手机,老太太说手机太小更伤眼睛;

  她脱掉袜子,老太太说天气凉了,寒从脚入,得注意保暖啊,现在年轻不觉得,将来老了就有的苦受了;

  她啥也不干了,躺在床上,老太太说你怎么这么瘦啊?肯定是平时不好好吃饭,小姑娘,有点肉才招人喜欢

  钟蓝觉得自己要疯了:这是领回家一个妈吗?

  钟蓝就这样躺在床上,望着黑乎乎的天花板,老太太就坐在床边跟她唠叨。

  最后钟蓝说:“打住!我说如果——我该怎么称呼您?”

  老太太说我姓何。“何奶奶,这样吧,如果你不再唠叨,让我睡个好觉,我帮你的事儿,咱们就好商量,行吗?”

  何老太太连忙说:“好好好,我这真是唠叨习惯了,你睡,我不烦你,你好好睡。”然后就起身站在床边看着钟蓝睡,不再说话。

  然而她根本没忍得住多久,就再次开口对钟蓝说:“姑娘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你慢慢就能睡着了。”

  “啊……天……”钟蓝闭上眼睛,随即转过身,背着何老太太,虽然不耐烦,却还是点了点头。

  4

  解放前的浙江白水洋镇有一户人家姓何。

  何家小门小户,有一艘货船,靠着海面上来来往往走些货物,于是相比于其他渔民,生活富庶许多。

  何家独子何大良十八岁了娶了媳妇郁芳,何大良勤恳本分,郁芳俭朴持家,日子越过越殷实。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何大良夫妇始终不能得个一男半女。

  不是不能生。他们先后有过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但怪就怪在,两个孩子都在五岁生日前就夭折了。

  为了能生个留得住的孩子,郁芳婆婆带着她瞧遍了附近的神婆神汉,吃过各种稀奇古怪东西,最后终于得了个女儿,取名何凤暖。

  何凤暖一路平安长到五岁,还没等何大良夫妇为女儿能够度过五岁这个坎儿而高兴的时候,村里闹了一场可怕的流感瘟疫。

  这场瘟疫死了许多人,包括何大良,郁芳和女儿也同样受到感染。

  也许全家都逃不过这场劫难了,郁芳心中悲凉地想,但她实在不甘心。先不说自己先前一儿一女全部早夭,且说女儿还这样小便要跟随大人们一起奔赴黄泉路,这便无论如何也不能令郁芳安心。

  郁芳到寺庙许愿:若女儿能够平安活下去,她愿以速死来还愿。

  佛祖大概是同意了。一个月后,郁芳在把女儿交给要好的姐妹后,命丧瘟疫,而不久后,小凤暖竟奇迹般地痊愈了。

  养父母视小凤暖如己出,只是解放没多久,何大良留下的那只货船便充了公。养父母带着小凤暖回到了老家安徽歙县乡下。

  小凤暖从那时开始懂得,什么叫穷苦人的生活。

  她需要跟父母下地插秧,小小的人儿常常陷在泥地里拔不出来腿;她需要学会分辨野菜,学会腌咸菜;她需要学会浆洗衣裳和缝补衣裳。

  养父母不是不心疼她,但她知道,如果没有养父母,她今天能不能活在这世上都不一定。虽然她常常会想起自己的妈妈,常常想得躲在深夜破陋的被子里哭。

  养父母也曾省吃俭用供她念了几年的书,但她的读书生涯由于三年自然灾害的到来不得不中止,捱过那段最难的时光后,凤暖长成了大姑娘。

  当有人开始为凤暖说媒时,凤暖只有一个要求:她要到徽州城里去。

  她不想再生活在农村了。所以她嫁给了余宏德。

  凤暖嫁过去的时候,余家连个像样的婚房都没有。公爹身体不好,下面还有小叔小姑。余宏德做苦力赚的钱要养活一大家子,而一大家子的生活,都需要凤暖打理。

  凤暖要强啊,家里家外缝洗浆补,都毫无怨言地担起。

  她只对一个人有怨言,那就是她的男人余宏德。

  5

  余宏德既鲁莽又邋遢,走路双脚生风,吃饭狼吞虎咽,上床呼噜震天。

  凤暖从他那里能得到的唯一的抚慰,就是干那事儿时的余宏德对她的抚摸。其实就连这抚摸,都是粗鲁的,是粗枝大叶的。

  余宏德身强力壮,年轻时夜夜弄,然后倒头就睡。凤暖怀孕的时候还撞见过一次余宏德跟工地上的做饭女工抱在一起,当时觉得又气又恨,后来上了年纪,其实就知道男人也就那么回事儿,年轻力壮的余宏德,没有女人怎么熬得住。

  但凤暖拿得住余宏德,因为余宏德知道,只有在凤暖嫁过来后,这个家,才终于像个家。凤暖说啥是啥,怎么唠叨也不回嘴,看不上他他也不生气。有时凤暖越想自己嫁给他越委屈,嫌弃余宏德又穷又不通情达意,就会自己哭一场,余宏德也不会哄,就边上陪着,任由凤暖边哭边嫌弃。

  凤暖生了两个儿子,之后在公社当记账员,后来又到工厂当会计,把公爹和养父母伺候到终老,把两个儿子养大,然后她就老了。

  余宏德除了不能再干那事儿外,基本没怎么变,还是那么鲁莽邋遢。凤暖依然嫌弃他,他也依然不介意。

  大儿子大学毕业后就到合肥工作了,二儿子没考上大学,一直在徽州开出租车,自己攒了点儿钱,何凤暖给凑了些钱,买了个六十几平的二手楼房,老二娶了媳妇儿后,怀孕生孩子,都是何凤暖给照护着,虽然婆媳间有多少会有些摩擦,总体上来说也算过得去。

  春节的时候大儿子一家三口回来过年,说公司发了员工家属体检的福利,出了正月何凤暖跟余宏德就去了合肥体检,结果一辈子抽烟的余宏德啥事儿没有,何凤暖被查出来得了胃癌。

  大儿子和二儿子都出钱给她治病,医疗保险也可以报销一部分。但何凤暖知道,两个儿子都不容易

  大儿子生了两个孩子,二儿子本来经济条件就不好。把所有钱都花这老把骨头上,这令何凤暖很伤心,也很愧疚。她越来越觉得自己是孩子和老伴儿的拖累,早晚都是死,不如减少大家的负担。于是她趁着没人注意,从病房的窗户跳了下去。

  钟蓝听得出,何老太太哭了。

  其实她也哭了,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背对着何老太太默默流泪。

  何老太太嘟囔着:“这是睡着了吧?好好睡吧,我也这够打扰你了。”

  钟蓝明明知道何老太太一直站在她床边,却前所未有地觉得安心,那一夜,她睡得出奇地沉稳

  6

  第二天早上钟蓝问何老太太家在徽州具体什么位置时,她明显看得出何老太太的眼角泛起了激动的泪花。

  钟蓝坐上大巴,一路颠簸到了徽州。何老太太一直陪在她身边,依然免不了地一路唠叨,一会儿嫌她穿得太少,一会儿嫌她买了太多零食。

  钟蓝十分无奈,又不能还嘴,一个人坐对着空气说话,还不得把全车的人吓疯?她只能戴着耳机假寐。

  何老太太带钟蓝去的,是自己的老宅子。

  那是一间十分破旧的老房子,室内阴冷昏暗,钟蓝见到了何凤暖的老伴儿余宏德,果然,他跟老何太太说的没有两样,与这破旧的房子十分般配。

  何老太太的两个儿子都在。今天是何凤暖的七七。

  钟蓝说,何凤暖让我带话给你们。

  病在床上的余宏德和两个儿子愣怔着,刚想问钟蓝是不是想骗钱的时候,钟蓝叫出了两个儿子的乳名。

  爷三个明显有些蒙了:一个二十几岁的姑娘,居然会知道两个大男人的乳名。

  钟蓝说:“宏德啊,余老大,我这一走,你是越来越邋遢了,以前还想着就这么伺候你一辈子自己太不甘心了,现在怎么反而觉得有点儿心疼了呢?不过也没什么好后悔的,我活着,也是你们的拖累,反正早晚都得撒手,不如让你们活得轻松些。宏德啊,跟你一辈子,动过一百次离开你的念头,一次都没行动。你也别怪我,谁年轻时还没个儿女情长的盼望,你这辈子,不比我容易,苦没少吃,罪没少受,还得忍受我的唠叨和嫌弃。”

  钟蓝又说:“老大,你别怪你弟弟,他一点儿错都没有,他们两口子对我们伺候得很好,是妈自己不忍心再拖累你们。还有,老二,你告诉你媳妇儿,妈谢谢她给妈诵那么多遍《地藏菩萨本愿经》,回向我也收到了。你说妈谢谢她,要是没有她,妈这个自寻短见的人,不知道要遭多少罪呢。以前妈小心眼儿的地方,让她别记恨。”

  钟蓝停顿了一会儿,望向身边,接着又说:“挺好,都挺好。今天是我在阳世的最后一天,我得赶到望乡台看你们最后一眼,然后就走了,因果转世,放心,你们的妈不是恶人,虽然入不了天道,也不至于堕畜牲道,放心。妈得走了,最后一天,不走不行了。宏德啊,我该说的话都说完了,别记着我的不好,这辈子能跟着你,我知足了。但愿来世咱们还有缘。”

  爷仨愣在原地,眼见着钟蓝对着身边的空气说着什么,然后起身道别。

  离开余家后,钟蓝对何老太太说:“何奶奶,你让我帮的忙,我都帮过了。你安心上路吧,错过时辰就麻烦了,我不能再送你了。”

  何老太太前所未有的轻松,对钟蓝说:“姑娘,谢谢你。你的善良让你得到了这样的福德。”

  然后何老太太眼神安然地望着钟蓝说:“姑娘,你也早点走吧,你在阳世逗留了十五年,终是要转世重生啊。”

  钟蓝愣住了。

  7

  钟蓝还是四个月大的胚胎时,她父母因为知道怀的是个女孩曾经三次想把她打掉。

  第一次去医院的时候,自行车在路上爆胎;第二次去医院的时候,钟蓝爸爸突然加班没能赶回来;第三次终于到了医院,负责人流的医生正好请假,而钟蓝妈妈怀孕月份,不能药物流产。

  算了,钟蓝爸爸说,这么看来,这孩子奔着咱们来,确实是有缘啊,也不管是男是女,留下吧。

  于是几个月后,钟蓝出生了。

  父母对钟蓝很是钟爱,什么男孩女孩,之前的想法早被抛诸脑后。

  他们意识到钟蓝有些异常,是在她两岁刚开始说话时。

  那天参加喜宴,见到新娘,钟蓝就扭着跑了过去,指着新娘的肚子说:“弟弟,弟弟。”

  新娘被吓了一跳。她是奉子成婚,但这件事,除了自家人,并没有其他人知道。

  后来新娘果然生了个男孩。

  家人没有声张钟蓝的异处,只是她做中医的爷爷出诊时,常常会让钟蓝坐在身边。

  她的右眼,可以看得到眼前人的五脏六腑。虽然她对人体与医术丝毫不懂,却也能帮上爷爷一些忙。

  直到五岁,钟蓝家门前修路,她失足跌入窨井,被救出来时,已经处于弥留。

  钟蓝的爸爸抱着她哀恸落泪。钟蓝勉强抬起眼皮,对爸爸说:“爸爸,我终于放心了,我走了以后,你和妈妈就可以要个弟弟了。”

  妈妈怀着她去打过三次胎的事情,从来没有告诉过她。从来没有。

  爸爸悲痛得万箭穿心,嚎哭的声音穿过几条街,令闻者心伤落泪。

  此后钟蓝父母一直未育。

  也许是因为钟蓝的来路的确奇异,也许是因为她之前帮爷爷坐诊救人攒下了福德,此后十五年,她一直以中阴身的形式陪伴在父母身边。

  她以“人”的身份“活”了十五年,她从不穿墙,不动用意念行路;她不去望乡台,不过奈何桥;她没有堕入鬼道,也没有成为缚地灵。

  相反,她一直在人间,为那些心有挂念的灵魂提供帮助,助他们了结这一世为人的心愿。

  “姑娘,你的善良回报你的福德,让你能够陪伴在爸爸身边。”何凤暖说。

  她的妈妈已经去世,爸爸一个星期前出了严重车祸,在医院里依靠仪器“活”着。

  是的,钟蓝知道,她的确该走了。

  8

  意念一动,几千里路便已走过,钟蓝伏在爸爸身边。

  “爸爸,你一定知道,我一直在。”钟蓝说,“妈妈已经走远了,我送她过了望乡                                          台,过了奈何桥。她知道,我会陪着你,她很心安。”

  “爸爸,其实我们马上就会相聚,只是因为我等到了点度我的那个人,所以我先走一步了。”

  “爸爸,谢谢你曾经给我的生命。只愿下辈子,还能做你的女儿,咱们有始有终。”

  钟蓝眼含泪水,轻柔地看着爸爸,轻轻抚着他的眼角。

  那里有爸爸流下的一滴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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