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都认为医生享受着高薪,总爱乱开药、拿回扣。可这位儿科医生却感觉自己像行走在无间道上的卧底,一面要和疾病斗,一面还要防止患儿家属的偷袭……到底发生了什么故事,和叔一起来看看。
01
我叫毕加志,在辽宁省一家儿科医院工作了8年。作为一名儿科男医生,我无数次挑战自己的体力极限,无数次愧对家人,无数次想辞职,无数次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可至今仍然坚持在一线。
在我们医院,每天门诊的接诊量大约是500—800人次,分配到个人,我每天至少要看80个以上的号。
因为人员紧张,还要分管10张住院病床,每天接收10个以上患儿,并且36小时轮急诊一次,所以对于我来说,时间是没有意义的,因为我的一天不是以24小时计算的。
相比一些科室的“大处方大检查”,儿科辅助检查项目少之又少,用药相对谨慎,收益自然也少得多,但工作量却是最大的。
此外,儿科实践性强,每个宝宝天生体质不同,新生儿免疫系统又差,给A宝宝用的药到B宝宝就不灵了。
同样的药物在不同宝宝的身上却不能给相同的药量,这还不算,弄不好还会过敏出人命,所以儿科只有经验积累是最可靠的。
比如,曾经有个男人带孩子来看病,经诊断就是普通的感冒,吃点药就可以,可是他非要我照着他拿来的单子打针。
我一看单子上写着,头孢替唑钠,用量是1.5g。他们家的孩子只有4岁,17公斤。这种药儿童的用量是20—80mg每公斤,一般我会给开0.5g。他单子上的药量显然超出太多了。
可是男人不依不饶:“在我们家那边的医院,医生都给开这么多,打两天就好了,你要是不按我的单子开,治不好我儿子的病,你就给老子等着!”
我只好向“老子”解释:“你单子上的量实在超出太多,给孩子打了会出生命危险的,更何况每个孩子的体质不同,药的批号也不同,就算是正常的0.5,也可能在打的过程中出现过敏反应!”
那个男人看我不给开,直接去转号了,走之前还对我说:“老子就不信没你还看不了病了,你等着!”
类似这样芝麻绿豆的医疗纠纷特别多,我同期的医生有被打破鼻子的,有被刺伤的,还有一位女医生的儿子被打折了左腿……
所以,有时候,我总感觉儿科医生像行走在无间道上的卧底,一面要和疾病斗,一面还要防止患儿家属的偷袭。
02
还记得去年5月的一天,我如常到医院上班。虽然正式上班时间是8点,但考虑到不少患儿家属带着孩子从外地赶来,有些甚至从凌晨就开始排号了,所以我一般都会在7点前赶到医院,7点30分开始接诊。
坐诊时,最常见的是,一个患儿配备四位家属——宝宝的父母及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妈妈抱着宝宝,爸爸背着包,奶奶拿着孩子的衣服,爷爷提着保温杯。
我问:“孩子发烧多少度?烧了几天了?”
妈妈:“39度2了,今天凌晨4点多烧起来的,大夫赶快退烧吧!”
我微笑着对这个不到2岁的宝宝说:“来,宝宝乖,张开嘴巴让叔叔看一下。”
我刚拿出压舌板,孩子的奶奶就慌忙上前一步,用手挡住孩子的嘴说:“大夫,别用那玩意捅我孙子的嘴了,他会吐奶,好不容易喂进去的。”
“阿姨,不看嗓子就不知道孩子有没有发炎。”奶奶说:“我用手电筒照过了,不太红。”我心想,不太红是个什么概念?
“那听一下肺吧!”我的听诊器上有一只粉色的兔宝宝,这是我们科室医生的标配,都是为了哄孩子开心。宝宝瞪着亮晶晶的眼睛,伸出胖嘟嘟的小手来摸,看起来精神状态相当不错。
“现在听起来没有问题。验个血,打个退烧针吧!”妈妈赶紧说:“就是感冒,不用验血吧,再说打退烧针太痛了!”
我只得说:“那就给你们开些退烧药。”爸爸打断我的话:“不行,我家孩子根本不喝药,一喝就吐,要不然我们还来医院干什么?”
“那就输液,孩子烧得挺高,还能补补水。”一听我的话,妈妈急了:“不行,电视上说孩子不能随便打针,打针就相当于一次小型手术。”
我看着这一大家子人,说:“那,你们说怎么办?”一直没吱声的爷爷说:“你是大夫呀,你怎么还问我们呢?我们要知道就不来找你了,还得花钱。”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让我怎么给孩子治呀?”我无奈地问。
这会儿,这家人显得高度团结,异口同声地说:“你这大夫什么态度,服务这么差呢?医术不高连个感冒都不会治,走,投诉他去。”
最后,他们换了号,去隔壁王医生诊室了。我默默摇摇头,叹了口气。
晚上是我值夜班。别以为到了晚上患者会减少,在流感爆发期,走廊里的家属群会让你联想到菜市场。夜间值班一般都会有两名医生,像我这样的男医生一周会排2—3天晚班。
科室里曾有一位战斗在一线的医生累晕在岗位上,所以只能停诊。这时,转号的患者家属就会抱怨和骚动不安,走廊里人群的怒气指数爆表,纷纷找护士撒气,把护士骂哭成了家常便饭。
问诊时,还需要我们医生把音量提高两三倍,否则就会被“嗡嗡”的人群自动消音,就算累到窒息也要保持头脑清醒,因为面对的是表达能力为零的“小患者”。有时,甚至连活动一下僵硬颈椎的时间都没有。
鉴于诸上种种,儿科医生流失特别严重,和我同期的儿科医生做满五年的少之又少,一部分累出内伤转到别的科室去了,有的则跳槽到了收入更高的私立医院。
因为很多时候,我们面对的并不是一个小患者,而是一个家庭,有时候甚至是一个庞大的家族。每家就那么一个宝,在半个小时退不了烧,家属想把我们生吞活剥的心都有。
有紧张焦虑、草木皆兵的家长,自然也有麻木冷漠的。有些孩子得了比较严重的病,最想救活他们的却不一定是患者家属,但绝对是我们儿科医生。
去年夏天,我接诊了一个只有7岁的白血病患儿——端端。出生那天,刚好是端午节,所以家人给他取了这个小名儿。
端端来时的情况非常不好。他一直发着低烧,贫血,皮肤紫癜,骨关节疼痛,脾肿大。当时,只有孩子妈妈陪着他一起来治疗。
端端显得特别坚强勇敢,虽然浑身没有力气,做检查时都需要护士或者妈妈抱,但却从来不喊痛。
孩子的母亲抹着眼泪告诉我,自从孩子生病之后,丈夫怕孩子的病拖垮这个家,所以带着家里的全部积蓄,离家出走了。
孩子的爷爷奶奶劝端端妈放弃,再生一个,她始终不舍。最后,这一家人,只剩下端端妈妈一个人在孤军作战。
因为孩子弱小,他生命的存在价值就可以随意被抹去,成为衡量利益的牺牲品?这时候,我总是感慨,血缘不再浓于水,却成了毒药。
虽然儿童白血病的发病率逐年上升,但我特别想对患儿家长说,别把白血病不当肿瘤,但也别把它当成不治之症。
事实上,白血病分为急性和慢性两种,小儿以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为主,大约占总数的97%,这种病是可以治的。在我国,70%——80%的孩子都可能治愈。
然而,在每年新增的2万多白血病患儿中,能够接受正规治疗的不到18%,剩下的孩子除了经济原因外,不少都是家属主动放弃的,因为他们觉得治了也没用,反正也养不大。
一条条鲜活的小生命,就在成人世界的利益取舍和无知中,被残忍地放弃了。
我曾亲眼看见有人把刚出生三个月的白血病小患儿扔在医院不管,待我们找到家属时,他们甚至声称孩子不是他们的,和他们没关系,说医院爱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因为儿科医生经常要面对这种暗黑人性的挑衅,所以我所在的医院很早就和爱心企业对接,为白血病儿专门设立了基金,能帮助不少没钱治病的孩子。
让我们都倍感安慰的是,端端各项条件符合,很快申请到了捐款基金。
03
在给端端做骨髓穿刺时,向外吸髓时由于负压的作用,会产生一种酸痛感,那种痛感成人都很难承受,像要把人揉成一团,但端端每次都配合得特别好。
早熟的孩子总是懂事得那么让人心碎。我给端端选择了最佳的化疗方案,希望他能治好病又少受些折磨。
端端开始化疗后,没有脱发。常见的化疗药物是有一定副作用的,但只要没有损伤头皮细胞,就不会大量地脱发。
但端端出现的是比脱发更难受的症状,他的消化系统出现了严重反应,他经常会恶心、呕吐,而且有无法自控的腹泻。这样一来,端端的体重飞快下降,瘦成了纸片人。
我告诉端端妈妈,一定要少食多餐,多补充高蛋白食物,白血病患儿需要的蛋白质是常人的几倍,还要补充富含铁、能生血的食物,像大枣之类。
因为丈夫卷走了所有的钱,端端和妈妈失去了经济来源,企业的捐款只能用于治病,不包括生活费。
所以,我好几次看到一大早,端端的妈妈会去医院门前的早餐摊买一杯一元的粥,只喝一半,剩下的一半是晚餐,再买上两个馒头就是她整天的伙食,她甚至连一包榨菜都舍不得吃。
同在一个病房,别的孩子有营养品、有玩具,可是陪伴端端的只有一只掉了毛的小棕熊,端端告诉我,那是他爸爸在他小时候,从抓娃娃机里给他抓到的。
那天,我白色大褂的口袋里揣着一只长臂猿的公仔,走进病房。端端远远就看见了,眼里闪烁着好奇的目光。我对他笑笑,他又赶紧缩到被子里去,像一只敏感的蜗牛。
我把长臂猿送给端端,他开心地抱在怀里,又很为难地说:“叔叔,可是我妈妈说不能随便要别人的东西。”
我摸着孩子的头,告诉他,因为他表现特别勇敢,这是对他的奖励。
端端才不好意思地收下,并一本正经地摇晃着长臂猿说:“我希望以后能像他一样,保护妈妈。你看,它的手臂好长啊,刚好可以搂住我妈妈……”
后来,同房的病人私下告诉我,端端的妈妈每天趁着孩子睡着的时候,就去各个病室收集空的饮料瓶子拿去卖钱,有出院的病人也会主动送她很多东西。
都说为母则刚,可我却觉得这分明是生活的残酷把人逼到了那份上!
有一次,端端妈不在,正好赶上我查房。看到端端满脸通红,在床上翻来滚去。忽然我闻到一股刺鼻的异味,估计是孩子控制不住大便,拉在裤子里了。
我说:“叔叔帮你换裤子行吗?还能顺便观察一下臭臭是不是长得很漂亮,如果它漂亮就证明你的病快好了!”
端端紧紧抓着裤子不让我换,他说:“叔叔,很臭的,我怕你看到之后就不喜欢我了,等我妈妈回来吧!”
我忍不住鼻子有点发酸,很想告诉他:“你还这么小,这么让人心疼,能不能不要这么懂事!”
我说:“你看咱俩都是男的,你妈和护士阿姨都是女的,那就是峨眉和少林的区别,咱不给她们看,我帮你换行吗?”
孩子这才同意。于是,我拉好床帘,做好消毒,准备好温水,把孩子的裤子褪下一看,排的都是稀便,便里带血,还有一些红色小硬片,看上去像枣皮。
端端妈正好回来,我告诉她,端端的肠胃特别敏感,所以给他吃大枣的时候,必须把外皮去掉或者煮成汤,否则肠胃容易被枣皮割伤。后来,端端果然再没有出现过便血的情况。
端端化疗半年左右,有一天,我看到他病床边出现了一个男人。原来,端端的爸爸回来了。
他把我拉到走廊里,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压低声音对我说:“大夫,我在手机上查过了,其实国内有很多更便宜的化疗药可以用,效果也一样好,为什么你要开这么贵的药?是不是里面的提成比较多?”
看着眼前这个一嘴酒气的男人,我答:“我用的药效果更好,副作用更小,你可以再百度一次看看。”
“那,既然你和我媳妇说这个病能治好,为什么不给我儿子做骨髓移植?”
“白血病有很多种,儿童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首选的治疗方法不是骨髓移植而是化疗。化疗之后的5年生存率可以达到70-80%以上。
骨髓移植需要20万元以上,5年生存率只有50%。现在,端端的强化疗快结束了,情况很好,只要再做好2年半到3年的维持治疗,就可以停药了,而且后期维持治疗可以在家中进行。”
说完,我转头向办公室走,却听见他在我身后说:“你们那个什么筹款的钱,剩下的准备怎么处理?这是给我儿子捐的,就得全部用在我儿子身上,要是你们挪用了,咱们就法庭上见!”
见过渣的,没见过渣得这么彻底的!我实在忍不住,回头怼他:“就算我们当时想做骨髓移植,你一个当父亲的,卷了钱就跑得都没影了,我们去哪里找你来配型?”
“我没跑……我是出去给儿子找活路了……”这个男人竟还如此厚颜无耻地狡辩。这时,端端妈忙跑来一边道歉,一边把男人拉走了。
看,医院就像一张人间试纸,验得出人生的悲欢离合,也验得出人性的善恶因果。
04
2019年1月,北方进入了流感疫情高发季节。我们儿科全体成员都在连轴转,由于过于疲惫,医生护士也跟着接二连三地病倒。
这天,一个满身烟味的男人带着女儿来看病。一开始他先是和排在前面的人吵,说人家加塞了。
这时我正好接到手术室的电话,问我上次用的“小牛奶(我们对不同剂量麻醉剂异丙酚的内部叫法)”,患者有没有出现不耐受情况?
没想到,那个男人突然冲上来,夺过我的手机就扔了出去,还煽动性地对着人群喊:“这都是什么医生?我们的孩子都病成这样了,他还有时间讨论喝牛奶!”
那一刻,我真的有点愤怒了,我告诉他:“这个‘牛奶’指的是麻醉剂。还有下次再扔手机的时候往人群外扔,别砸到孩子!”
说罢,我一面挤出人群去捡手机,一面对患者家属们说:“从凌晨4点接班到现在9点,我已经有5个小时没喝过一口水,没上过一次厕所了。谢谢你给我这个机会,现在,我要去个洗手间再回来继续给你们看病!”
在洗手间,我用自来水抹了把脸,问自己当初为什么选择了这份职业?其实,儿科工资是全院最低的,这是共识。我每个月的工资可能还没有商场里卖衣服的女营业员多。
突然,急诊台的护士小李冲着男厕所就喊:“毕医生,快去看看,急诊送来一个11岁的男孩,昏迷了!”
我和小李护士跑到急诊,一看孩子呼吸困难,有粉红色泡沫样痰,皮肤湿冷,心脏衰竭症状明显。
于是,我们马上开始用大管径吸痰,做心肺复苏,大流量吸氧,肌注利尿和强心剂,可是孩子的血压持续降低,出现心源性休克。
抢救过程中,孩子清醒过两三分钟,我用耳朵凑近他的嘴巴,听到很小的声音说:“妈妈,我好累!”
孩子走的时候,我握着他还微温的手,发现他的左手掌上还写着几个英语单词。
一个只有11岁的孩子心脏全部衰竭,任我再努力抢救也没有让他睁开眼睛。
这个孩子是过劳死。
抢救40分钟之后,我筋疲力竭地出了急救室。看到孩子的父母,一个瘦高的男人搀扶着一个矮胖的女人。面对他们,我只能说一句:“对不起!”
孩子父亲看见我,一把将我拉住:“大夫,你能给我讲讲孩子是怎么没的吗?”男人红了眼圈。
“长时间的脑力和体力的透支,睡眠不足,超过身体的最高承受力,孩子就倒下了。经过检查,他还有粥样动脉硬化。”
“这不都是老年人才有的病吗?他才那么小……”
“那要问问你们平常是怎么照顾孩子的?他每天的课业压力有多重?”
“我……我平常工作比较忙,都不在家。他每天早上六点就要起床,因为学校在郊区的精英园里。
下午5点30分放学,之后用20分钟吃饭,然后就开始学数学、英语,周日上午是乐高机器人编程,下午是跆拳道特训,晚上油画……”男人再也说不下去了,捂住脸开始低声抽泣着。
“我儿子很少抱怨累,每次见到我总会说,爸爸,我又拿机器人大赛二等奖,可是等到他想抱怨的时候却成了最后的……”
我心里感叹道,这哪里是在学习,分明是在玩命!
后来,我再经过时,看见那个父亲在过道里朝妻子吼:“我成天忙工作,没时间管孩子,你呢?家里给你请了保姆,你什么都不用做,你怎么连孩子都带不好?!你把儿子还给我!”
男人冲上去要打女人,被保安和医护人员拦住了。女人任由丈夫拉扯着,冷冷地说:“我以为,只要我拼命逼着儿子搞学习,把他培养成优秀的人,你就会对我们母子有份惦念,你就会离开那个狐狸精。
“所以,我每天要带着孩子辗转在各个学习班,给他安排好每一餐。可是,孩子参加的每一场比赛,取得的每一次胜利,让你去看一下,永远都说没有时间。直到老大累死了,你才知道回家。
“这下好了,孩子没了,你就是罪魁祸首!我要让你一辈子活在内疚里,你休想和那个不要脸的女人结婚!”
女人眼睛血红,歇斯底里,面目扭曲。在场的所有人都被震惊了。一边是只生不养的父亲,一边是把孩子生命当赌注的母亲,无辜的孩子在这对夫妻的角力中,成了这段濒死婚姻的殉葬品!
在医院,这样的悲欢离合、生离死别、善恶因果,我们几乎天天都能见到。都说医者仁心,只可惜,科学再发达也有治愈不了的疾病,就算能治,我们也治不了人的心病。
但在我看来,儿科医生却需要佛心,才能在残忍处守住那份初心。
作者 | 红袖添乱
编辑 | 妖儿姐
排版 | 尔东
校对 | 沐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