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奶这辈子

　　我爷我奶，经媒人撮合，按当地风俗，拜堂成亲。回门的路上，两人大吵一架，谁知这一吵就是六十多年。

　　每次吵架，我爷声震天地，歇斯底里，有时还想动粗。我奶呢？任凭我爷发火，总是对劝架的邻居笑笑：“他脾气臭，发发火，就没事了。”

　　村里人背地里说我爷不配我奶。我爷除下河逮鱼摸虾外，其他一无是处。倒是上帝钟情我奶，似乎把女人的优点全都给了她，就是随意一笑，都不知有多少男人倾心。

　　我爹我姑，都很争气，有出息。

　　那年冬天，我姑对我奶说：“娘，我忙里忙外，没时间带金铃，想叫你过去带带金铃，好吗？”我奶一听，笑得合不拢嘴：“闺女哎，我正想外孙呢。”我姑就从我爷身边把我奶接到了上海。

　　也是那年冬天，我爹对我爷说：“爸，洪伟可想爷爷了。我一天到晚瞎忙，家里没人看门，不放心。我娘到我妹家，您在家里一个人，不如跟我去北京，也能好好孝顺您。”我爷想想也是。

　　“老头子哎，我这哪叫带外孙啊。”我奶抱着电话说，“你看看，你看看，我来都来了，还要找保姆带金铃，就是有钱烧的。还别说，闺女女婿真是孝顺，给我穿得像大闺女，老带我满上海溜达，吃这喝那，高楼都快把眼晃荡瞎了，真没白疼这闺女。”

　　“哎呀，他娘，知道不？儿子媳妇呐，别提有多疼俺喽。”我爷也抱着电话笑呵呵地说，“嘿嘿，那贼孩子，光叫我吃好的穿好的，这还不算，花钱叫我学二胡，唱京剧，陪我到巷子里瞎转悠。你说有什么好转的？说是我一个老头子在家孤独，都过了大半辈子了，还怕什么孤独，真是的，也不知道省俩钱。”

　　我奶听我爷像孩子似的，说天安门升国旗，说故宫，说金銮殿。我奶就在电话那头哈哈大笑，说我爷真是老土。我爷听我奶年轻十岁的笑声，就嘿嘿嘿嘿地听我奶说许多丢人的事，说淮源的贞节牌坊白立了，还听我奶说到一个破山洞，举旗子的小伙子非说成是鲤鱼嘴，年纪轻轻的真会瞎编。

　　转眼半年过去了。我爷打电话对我奶说：“这些天老上火，走路腿脚不好使，也睡不好觉，心里像长了茅草。”

　　我爹看我爷瘦一圈，心里着急，请假带我爷到京城几家大医院检查，钱花了不少，药吃了一堆，就是不见好。

　　我奶也对我爷说：“我丢头就做梦，吃饭饭不香，连个屁也不放了，一脚踩不死蚂蚁，掉了魂儿一样。”

　　我姑看到我奶没精打采，走路没劲，病恹恹的样子，心里不踏实，就带我奶去医院检查，结果什么病也没查出来。花了钱，我奶心疼得牙根儿酸。

　　我爷听到我奶说话软绵绵的，知道她是病了，就冲着电话发火：“你是怎么弄的，黄土都埋到哪里了，还不知道？整天跟小孩子一样，就不让人省心，都照顾不好自己，能带好外孙吗？要是还那样，你死在上海我也不给你收尸！”

　　我姑看到我奶拿着话筒不说话，耷拉着脸，知道我爷又吼她了，夺过电话冲我爷说：“我娘有病，你不安慰就算了，还吼她，到底咋想的？”

　　我奶看我姑发火了，就喃喃地对我姑说：“闺女，你爹就那脾气，他心里急呢，别和他一样。”

　　有一天，我姑问我奶说：“娘，能对我讲，你到底想啥呢？”

　　我奶想都没想就说：“我就想你爹！”

　　我爹知道我爷深更半夜睡不着，拿他没有办法，就问我爷：“爸，你说你，天天不睡觉，到底想什么呀？”

　　我爷把手里的《西游记》一扔，骂道：“臭小子，老子想你娘！不能吗？”

　　我爷骂得我爹心里“咯噔”一下，终于明白，我爷我奶怕我爹我姑笑话，才忍着彼此的思念和牵挂，无声无息地待在相隔几千里的北京和上海。

　　我爹和我姑商量，决定把我爷我奶送回淮源。

　　刚回到淮源，我爷就打赤脚下地干活儿，晚上回到家，看到我奶忙得像小钻，一进门，就扯着粗大的嗓门儿发火：“你看你，就是命贱，一点儿都闲不住！”

　　我奶听了，没觉得一点儿受屈，反而笑呵呵地说：“就你命金贵，就你能闲得住，不要跑去耪地啊。还有脸说我呢？真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