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是父亲后来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他总是在阳光明媚的午后，躺在院子里的摇椅上晒着太阳，在大家都以为他已经睡着的时候，才长长叹出一口气，感慨这么一句。
马小丽知道父亲这句话里包含了对自己的疼惜，和对他自己的责怪。
毕竟……门当户对，是父亲从前的想法，也是因为他的这个想法，马小丽开始了一段失败的婚姻。
马小丽的父亲马文光是五十年代的高中生，而且是整个春西村第一个考进县里高中的人物，如果不是高中毕业正逢饥荒，马文光也许不会进村里小学教起数学，他还有指望读大学。
再后来，村里盖起了初中，马文光就被聘过去成了村里初中的第一批老师。作为村里少有的文化人，大家对他都很尊敬，在路上看见他大家都会恭恭敬敬地喊他一声“马老师”。等到了结婚年龄，他也很自然地选择了当时的大队会计做自己的妻子，因为两人都不用下地干活，而且每个月还有工资津贴，村里人看他的眼光除了从前的尊敬，又隐隐多了一丝羡慕。
大家羡慕马小丽伙食好，还羡慕马小丽成绩好，成绩好的马小丽初中毕业后没有选择上高中，她听从父亲的建议，去中专读了师范。在那个年代，乡下成绩最好的学生都是去读中专的，只有第二等的学生才会去读高中。因为读了中专就能转成市民户口，毕业还能分配工作，是所有人都羡慕的“铁饭碗”。
中专毕业以后，马小丽就被安排在了镇上的小学，19岁的马小丽依然是村里同龄人们最羡慕的人。她的父亲也为她感到骄傲，走到哪里都把自己本来就板正的腰板挺得直直的。
2，
村头宋寡妇家里有个儿子叫满地，这个名字奇奇怪怪的男孩不到十岁就死了父亲，从此与寡母相依为命。在那个所有人都要挣工分的年代，家里没有一个成年劳力是非常艰难的。
幸好满地懂事，还小就能帮着家里忙里忙外，要是有人欺负他的母亲，他总是冲在前面保护着自己的母亲，小小年纪就敢向那些比他高也比他壮的大人们挥舞起自己的拳头。
那时她刚工作，从镇上回家的路程并不近，为了她工作方便，父亲特意给她买了一辆自行车。自行车可是个时髦的东西，村里除了支书，也就只有马小丽家才有了。
那天她下班回家，本来骑得好好的自行车突然蹬不动了，差点把她摔在地上。她下车一看，原来是链条卡住了，她尝试向前推，发现推不动，她不敢再用力推了，怕把链条给卡断了。
马小丽有些为难，这里离村子还很远，她又不能把车子弃在路边回去叫人帮忙。正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她听见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怎么了？”年轻的男人皱着眉。
她认出这是同村的满地，说起来满地小时候还和她做过同学，虽然满地年纪比她大两岁，但是他因为总是缺课而被老师留级，后来满地干脆就不上学了。
马小丽和满地不熟，以前几乎没有说过话，但是这会儿眼瞧着路上也没有其他人，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告诉满地，自己的自行车坏了，想问他会不会修。
满地家里自然是没有自行车的，当然也不会修，他不敢贸然上手弄坏了这个精贵的大家伙，所以他干脆把这辆自行车扛在肩上。
马小丽看见他扛起自行车就走也惊呆了，她愣在原地，还是满地回头说了一句“跟着”，才小跑着跟上去。
从这里回到村里要走上半个小时，一路上满地都没有和马小丽说过话，马小丽就默默在他身后跟着，她盯着满地壮实的后背回忆着村里人说过的有关满地的闲话。
听人说他先去学了木工，和师傅有了矛盾，于是又去学了瓦匠，不知道怎么回事现在又去镇上毛纺厂上班了。大家说他是狼心狗肺，对教他手艺活的老师傅不知感恩，还说从小就看出来他长大以后会是个白眼狼了，村里那么多人家都帮过他们娘儿俩，他还逮谁咬谁，简直不知好歹。
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直到走到家马小丽都没有想出个头绪。
满地把自行车放在马小丽家门口，马小丽看着他汗湿的衬衫，想请他去家里喝口水，被他摆摆手拒绝了。
马小丽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直到听见动静的母亲从里屋探出头才回过神。
“小丽，是谁啊？”
“啊……没谁，妈。”
话一出口，马小丽自己先愣住了，她自己都想不通她为什么要对母亲说这个慌。
3，
马小丽最近很困扰，同村的王利水本来是在村里小学做代课老师的，但不知道走了什么关系，最近也转到了镇上的小学。
他逢人脸上先带三分笑，说话也圆滑，像个滑不溜秋的泥鳅。马小丽不喜欢他这个样子，每次看见他和人谈天凑趣，她心里都会想起那个高高大大但沉默寡言的满地。
不过办公室里的其他老师都很喜欢王利水，大家总是会被他的笑话逗得哈哈大笑，一向沉闷的办公室因为他的到来充满了欢声笑语。
马小丽觉得困扰，是因为不知为什么王利水最近总是往自己身边凑，她本来以为如果她不回应的话，他很快就会识趣得离开。
但是显然王利水没准备放弃。那段时间王利水每天都以晚上回家不安全为由坚持送马小丽回家——他也买了一辆自行车。
马小丽觉得这完全没必要，学校晚上不上课，她回家的时候天光都亮着。再说了她有自行车，就算有坏人也追不上她。
但是马小丽没有想到，她刚刚拒绝了王利水，转天家里吃晚饭的时候，父亲就在饭桌上提到了这件事。马小丽拧着眉头，她不知道王利水和父亲说了什么，但是既然父亲已经答应了，她也不会再说些什么，反正只是一起回家而已……
王利水的母亲李婶儿在村里出了名的好人缘，她为人和善，大家闲着没事都爱去她家里唠嗑，这么唠着唠着，村里渐渐传起了王利水和马小丽的传言，大家都说他们俩的好事不远了。
有同事来问马小丽的时候，她简直觉得不可思议。她准备回家告诉母亲，让母亲帮她澄清谣言。但是等到她回到家里，就看见母亲和李婶儿拉着手亲热地说着话，一旁的王利水捯饬得齐齐整整，眼里含笑地看向她。
那一瞬间，马小丽的心里凉透了。
马小丽的婚事还是父亲拍板决定的。骄傲了一辈子的父亲不想到头来和那些大字不识一个的庄稼汉成为亲家。村里条件好点的人家没几户，支书家只有一个独生女儿粉英，剩下的也就王利水家了，他爸爸在供销社，整天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这样的人做亲家和他才谈得来。
父亲说，这叫做门当户对。
从小到大，马小丽都是在父亲的引导下长大的。父亲说要好好读书，她听了。父亲说读师范比上大学好，她也听了。父亲说结婚要找门当户对的人家，她不敢反驳。
父亲对她的疼爱从不作假，父亲为她做的选择也都是正确的。
马小丽想，这一次……大概父亲也是正确的吧。
4，
和王利水定亲这天，他送了她一瓶“谢馥春”的桂花头油，马小丽收下之后就放在柜子里，从来没有打开过。
年头上订了亲，年尾就该结婚了，马小丽知道事情已无法更改，她决定把自己心里那份朦胧的情感永远放在心底。
做出一个选择就意味着，她已经放弃了其他所有的可能，从后的人生，她将要和王利水一起走过。
他们的婚礼是这些年里全村最体面的婚礼了，两家人在村里都是体面的人家，婚礼的排面做得丝毫不差。一起长大的小姐妹拉着马小丽的手，说着各种祝福的吉祥话，她们的眼里都盛满了羡慕。
只有马小丽，在自己的婚礼上，冷静的像个旁观者。
结婚后的日子和结婚前差不多，两个人都有工作，婆婆又是好说话的人，把家里操持得井井有条。大家唯一的不满意，大概就是她们迟迟没能有个自己的孩子。
婚后第四年，马小丽终于怀孕了，一向宽和的婆婆难得强势，她不许马小丽再去学校，让她在家里好好养胎。马小丽妥协了，她在家里什么都不用做，婆婆就把她照顾得服服帖帖，大家都说她运气好，遇上这么好的婆家，马小丽也只是笑笑。
大概是孕期营养太好，生孩子的时候可把马小丽折磨坏了，快九斤的孩子生下来，她就脱力昏过去了。醒来的时候还是在医院，她妈和婆婆都在，大家对她平安生产都很高兴。
马小丽修养了一段时间就回学校上课了，这次婆婆没有阻拦，马小丽心里也有些感激，就放心地把女儿交给婆婆。
但过了没多久，她就发现婆婆对女儿其实并没有表面上那么上心。明明每天陪在女儿身边时间最长的就是婆婆，但是女儿就是不亲她。
一开始马小丽以为是母女连心，女儿才会更亲近妈妈，直到某次她因为把教案忘在家里回家拿的时候，才发现家里只有女儿一个人，小小的孩子坐在扁箩里咬自己的脚趾，而婆婆又出去串门子了。
女人就是这样，如果从没有发现也就罢了，一旦起了疑心，平时发现不了的蛛丝马迹就变得无比清晰。
马小丽很快就想明白了婆婆的异常，计划生育实施好几年了，而且一年比一年严。若是普通人家也就算了，交点罚金也能再生一个，但她和王利水都是公办小学的老师，要是超生，是会丢了工作的。
马小丽知道婆婆想要孙子，但是她也没办法，她只能在下班回家以后对女儿付出更多的耐心和关爱。
日子就这样过去，女儿也愈发伶俐，马小丽以为婆婆会渐渐放下对孙子的执念，但是婆婆对她提了一个不可思议的要求。
“小丽啊，虽说你和利水都是老师，但是我们找人打点好了，只要你辞职，家里再出些罚金，你还是能再生一胎的。”
马小丽愣了半天，才冷冷地说：“非得一个人辞职的话，你怎么不让你儿子辞职？”
婆婆气得指着她说不出话。
和婆家人闹翻以后，她母亲来看过她，欲言又止了好几次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听说父亲在家里大发雷霆，发了好一通火之后好几天都不搭理人。
王利水斥责她不懂事，被马小丽用几句不咸不淡的话顶了回去，他脸上不好看，在家里对她也越来越冷淡。
马小丽才不管他们的冷待，她只想好好教书，然后守着自己女儿长大。但是她不想惹麻烦，麻烦却惹上了她。
办公室里一个女老师李玲平时总是针对马小丽，在背后说了她的不少坏话，马小丽从不和她计较。但是这天马小丽到办公室的时候，却看见李玲坐在她的位置上，见到马小丽来了，李玲冷冷才哼了一声，扭着腰走开了。
她奇怪地坐到椅子上，就闻见刚刚李玲坐过的地方散发着一阵浓浓的香味，就像是……桂花的香气。
凭着女人的直觉，她一回到家里就打开了柜子，找出王利水曾经送给她的那一瓶头油。她扭开盖子凑过去闻，果然……
她在家里让王利水给个说法的时候，隔壁的婆婆闻声赶到，听见马小丽不依不饶地说要去找李玲问个清楚，婆婆着急地脱口而出：“不行，你不能去，李玲肚子里还怀着我的孙子呢。”
马小丽一下子瞪大了双眼，她不可置信地朝公婆和丈夫看过去，三个人全都沉默了。
她一下脱了力摊在地上，原来……家里只有她一个人是傻瓜。
5，
和王利水离婚是马小丽的父亲提出来的，他赶到马小丽家里操着扫帚把王利水狠狠揍过一遍之后，当着来看热闹的街坊邻居，说出了这个令全村人震惊的消息。
在这个九十年代的小乡村，夫妻之间打打闹闹的不少，但是从来没有人真的离过婚，所有人都认为离婚简直就是件无比丢人的事，是会被全村人耻笑的。
但是马文光不管，他已经做错过一回，他不能继续错下去，哪怕是折了这一辈子的骄傲，他也不能害了女儿的一生。
虽然……现在已经太晚了。
这场一直闹到法庭，让村里人看足了笑话的离婚，在掰扯了大半年之后终于有了结果，孩子由马小丽抚养，王利水需要支付一笔抚养费。
官司打完了，李玲的孩子也生下来了，又是一个女儿。
大家都说王利水不会和李玲结婚了，李玲还没出月子就抱着孩子在他家门口闹个不停。
这一切，和马小丽都没有关系了，她早就通过函授获得了本科学历，因为不想再在办公室里看见恶心的人，她从镇上小学转去了镇上的初中。
日子过得很快，女儿也一天天长大，早已经退休的父亲却患上了老年痴呆，马小丽把父母接来和自己一起住。
父亲的记忆一天天变差，他开始不记得最近几天发生的事情，马小丽知道，慢慢地，他会把以前的事也一点点忘记，他最终会忘记自己的女儿，忘记自己的妻子，直到忘记他自己。
他会在午后的阳光里躺在摇椅上喃喃自语，说什么“门当户对，不如品性相当”。
马小丽只是笑笑，乡下人家哪有什么门当户对呢，本来就没什么门庭，到最后还不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她父母都曾经担任过公职，退休以后还有养老金，要不是父亲的病，晚年也能过得很体面。
而当初被父亲认为是门当户对的王利水家呢，供销社解散之后王利水的爸爸也没了工作，一家人和普通农民没什么两样，王利水也因为被人举报生活作风问题被学校开除了，听说现在也没个正经工作，整天在家里游手好闲。
马小丽现在已经不在意这些过去了，她捧着一条毯子轻轻盖到已经睡着的父亲身上，却听见他轻声嘟囔着，马小丽凑过去听，整个人瞬间僵在了原地。
父亲说的是……
“我的小丽啊，应该把她嫁给满地的，那才是个好孩子啊……”
“我后悔啊……”
她闭上了眼睛，想起了很多年前的那个下午，她做了人生中唯一一件冲动的事。
那天她回家，巷口和往常一样聚了不少说闲话的老大妈，她们又在说满地的坏话，马小丽听见她们把那些恶毒的词汇套在满地身上，一时冲动跑过去和她们说：“不是的，是那些人先欺负满地和他妈妈……”
那段时候她偷偷打听了不少关于满地的事，她知道满地只是看起来冷漠了一点，他其实是个特别善良的人。都是那些人对他们太坏了，不管是村里人，还是满地以前的师傅。
她急得满头是汗，还想再为他辩解，就听见身后传来了父亲的声音。
“好了小丽，该回家了。”
现在回想起来，也是那之后，原本还对王利水心存疑虑的父亲几乎是着急着推进了这门亲事，而马小丽，听从了父亲的决定。
但这个决定，大概是父亲人生中唯一错误的决定了。
她轻声说：“我不怪你，爸，是我自己错了。”
马小丽把毯子给父亲盖好，确保他不会着凉，然后转身离开。
昨日之日已不再，人的一生，谁还没有点遗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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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作者投稿。
版权归原作者所有，文责自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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