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意识进入了计算机,就成为了一段算法、一个程序。只要它们活动过,必然会留下痕迹,就是所谓的log(日志)。”
“脑洞故事板很早就是计划的一部分了。这里所有的故事,都源于那些日志。”
commit n-318
Author: 夏柊
Date: 2020/3/18
Content:入梦魂
死后致命伤会在魂体上留下疤,这地府里各式各样的死状都有,上吊、割腕什么的不足为奇。服药的最好看,跳楼、车祸的相当惨不忍睹,浑身上下没一处好的,但看着看着也就习惯了,没那么吓人。
就连跳楼的鬼,看着我都要啧啧称奇:“老兄,你这个疤,别看还挺雅致。但死的时候保不准一下子没死成,那个疼啊……啧啧啧。”我脖子上有一圈痕迹,不是绳勒的,很奇怪、不太规则的一圈。我没在地府看见和自己疤一样的鬼,想必现代已很少有人和我一种死法。
我怀疑近期的地府制度有些不严谨。按理说,入了鬼门关,经了黄泉路,看那忘川一眼,过了奈何桥,就要喝孟婆汤。前面的都很顺利,但我没喝孟婆汤。
说起来是身不由己,我是很想投胎的,正排着孟婆的队呢,一大波鬼差就突然将我架走了。说是最近地府新建了一个部门,缺人手,看我长相英气俊美,最合适做这项业务。冲着这句“英气俊美”,我差点就被冲昏了头。好在还有些理智,讨价还价了好几番。阎王才承诺做满工期,就给我加好些功德,投个好胎,绝不耽误我。
这差事除了忙一些,也没什么不好的。很多人将死了,会有一些未完成的心愿和遗憾,支撑着对生命的留恋。我们“入梦魂”就入这些人的梦,好叫他们满足,尽早安心去向往生。也算是地府近几年来,非常人性化的暖心业务。这些梦,大都是些非常美好的东西。譬如团圆、爱情、思念、梦想。叫我在冰冷的冥府,还能感受到好多人世间的温度。
昨天我刚接了一单,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瘫痪了半辈子。临死了,这一生都想有人能够在当初拉她一把,每夜睡前在心里偷偷泪流,这眼泪终于叫阎王见着,便派我过去了。梦里氛围温暖,夕阳透过窗子打进来。场景在高中,好像正是放学的时候。她倚在栏杆上,双手抱着书包。一群孩子打闹着冲了过来,栏杆突然发出了巨响。三楼的高度,她一下子仰躺过去。梦境突然变成了灰色,都没有声音,她表情绝望又沉静,好像知道会发生什么一样。
突然我拉住了她,安安稳稳地回到了地面上。她冲我露齿一笑,这一夜,我们用两双脚走过了她思念了一生的路。
做了两百来单,这个月我评上了“先进入梦魂”奖,叫不少鬼都眼红。阎王颁奖的时候突然搓着手,笑眯眯地对我说:“小何,有个好差事,你准喜欢。”会议完事了,偷偷摸摸凑我耳边说给我留了私活,是看我努力的奖励,别的鬼他是不给的。这老不正经,气都喷我耳朵里了:“小姑娘的春梦呦——”,我哪想过还有这种好事,虽说嘴上嫌恶,还是精心打扮了一番,喜滋滋地去了。
没想到是陈渝的梦。
这哪是春梦的样子,我还以为会有漫天的粉红泡泡,可梦里死气沉沉,一片灰暗。就在她房间里,一切都是我熟悉的样子。吉他搁在角落,小矮椅贴桌靠着墙,那张她每天都要晒的捕梦网,现在落满了灰。她就坐在床上,望着我。冲着我把胳膊伸直了,手摊开。我不敢再看她,跪在床上,往前挪了几步,把头搁在了她手上。
咔嚓一声,被她旋了下来。
那跳楼鬼说得一点没错,要是死的早倒也好,这已经无法再死去的鬼,净是痛,痛得要晕过去。我直接死出了她的梦里。进来的一瞬间,我就知道不是什么春梦,也意识到自己的死因是什么。只是没想到是她的梦,也没想到如今在梦中,她仍然想要杀我。想来难免有些难过,但心里的痛,还稍微比脖子要好上那么一些。
一出来我就立即去找那不要脸的大骗子阎王理论。
“她是否阳寿已尽了?怎会进入这层业务?”
“并非,只是她太想旋你的头,怨气都怼得地府其他公差无心干活,所以先派你去平一平。况且陈渝是你老婆,自家的事自家解决。你本人就在这里,莫要再去麻烦别的鬼差。”
说得我老脸一红,都不太好意思回嘴了。陈渝,我是想娶做老婆的,只可惜戒指还没交出去,我就死了。我认命了,只是心想着很久没见,死后再能见到她,也是好事。后来才知道混蛋阎王还是满嘴跑火车,全是唬我。
没想到陈渝这傻丫头,这么想我。近乎被她给包月了。虽说在梦里不会真的死,但身体还是会痛的。我乖乖把下巴搁在了她手上,一如往常。一开始是很痛的,把头送去给她旋了,就要立即回地府休息好一阵。况且怕她旋完头之后,真要开心地大笑得逞,我不敢看她,怕断头鬼心里苦,脸上也难堪。后来痛得习惯了,总忍不住要多看她几眼。
这没良心的梦她夜夜都要做,做完了又仰躺在床上哭。哭得一点声儿也没有,就干让眼泪流。好几次我差些疑心她断了气,头被旋在了身后,我还得倒着走过去瞧她。断头鬼一点也想不通,按理她得逞了应当快乐才对。反而不快乐,她眼神里的绝望和痛苦,一次比一次浓厚。我心甘情愿在她这死了千百次,可她的愿望好像如何也实现不了。一定是我做了什么不该做的,她才这么恨我。
我做过很可怕的噩梦的,所以才明白入梦魂业务对将死之人有多重要。那还是生前的事,我梦见陈渝死了。
那天是五周年的纪念日。我早半年就买好了戒指,偷偷摸摸计划了好久,废了十来个计划,什么ABCDEFG,都叫我给毙了。陈渝与我已经在一起好久了,彼此心知肚明得很,所以我也怕她猜到我的做法,叫她的少女心失望。
那些浪漫的,其实不是做不来,但怕她觉得肉麻,反倒恶心。太过朴素也不好,这是属于我们俩人生唯一一次的时刻,要尊重她的独一无二。我知道在迪士尼求婚真的很棒,也知道能透过落地窗看见海的高级餐厅不错,那些旅行之地的求婚也不赖,可这些都不是只属于我们的独一无二。
如果不是梦的话,我好后悔没有选择这些平庸的独一无二。
我把她带去了高中相遇的地方,那家店开到了现在,里面两块五一个的甜筒,见证了好多情侣的分分合合。那面留便签的墙上,还有无数张我们的笔触。我特意早起了把花定来店里,把精心挑选的钻戒交给了店员。分明是酷暑之夏,我却把她留在了门外。推开玻璃门进来,空调的冷风灌进衣领,很凉快。店员暧昧地冲我一笑,从没见过打得那么满的甜筒,像装满掩饰着爱意的祝福。
尽管店里很凉快,我只想快些出去,把五年份的喜欢和爱交到她手上,然后单单为了她单膝跪地。把玻璃门推开,暑气迎面而来。一阵刺耳的刹车声,我抬起了头,那满载着祝福的甜筒就这么落在了地上,成了一滩烂泥。
陈渝也落在了地上,成了一滩烂泥。
白色的衣裙看不出面貌了,和身体糊成一块。我跪在她身前,尽是血污。我一手抱着她,一手在兜里抢手机,血太滑了,半天按不出120。她的睫毛好像很重,就要合上了,我在甜筒里胡乱搅动手指,捻出来一枚粘着奶油的戒指,在大腿上擦了几下,颤抖地戴在了她的无名指上。陈渝冲我努力笑了笑,戴着戒指的手抬到一半,就落了下来。
那时候,失控车辆开向了人行道,而我打开店门措手不及,她直冲冲地撞开我,就这么死在了我面前。后来就是丧礼,我曾给她送过无数次的花,玫瑰、满天星、风铃草、白丁香……什么没送过,只是不知道竟然还要给她献白菊。她一米七五的个子,就被装在了那么小的一个盒子里,只剩下了灰。
我好像要喝很多的酒才能入睡,浑浑噩噩、一蹶不振。这梦好长,总是醒不来,总见不到她。后面的事,不太记得了。反正也不过是个无比可怕的噩梦罢了。她现在还好好活着,每夜都叫嚣着要旋我的头呢。
好在我醒过来了。
虽然最后没敢再去求婚,没能娶到她,但她能活着就是最好的。想杀我,也无妨。我这条命,早就是陈渝的了。
我早习惯了被她旋脑袋了,这感觉好像从前偷亲她挨的打一样。不过是头三百六十度旋转,丑了点。小姑娘手劲,能叫我有多痛,现在已经能靠自己把头旋回来了。最近我都雀跃着去见她,哪怕这面上带笑的断头鬼,有些滑稽得诡异,但我知道她是不会怕我的。以前叫着要吃了她的时候,陈渝都会笑得满床打滚,然后再给我一巴掌。
如果她没说那句话,我还能继续蹦蹦跳跳地去见她。
按理说每次她旋完脑袋,我都要乖乖回去治治颈椎。近来没那么痛,就贪恋着多看她一会儿。我利用为数不多的几个入梦魂技能,把自己遮了起来。“纱幕”这技能听上去挺厉害的,其实不过是在自己面前拉上了透明的帘子罢了。我能看见做梦的人,而做梦的人看不见我。坐在她身旁,我拉上了纱幕。拉上之前她还仰躺着一动不动,默默任眼泪淌。拉上之后她侧过身子,朝向我这边,蜷成一团,把脸都埋进了被子里。呜呜咽咽的,浸湿了好大一片。
从前受了委屈,她就是这么缩在我怀里哭的。
哭得我胸口都要结盐巴。这小姑娘没了我,就只能抱着被子哭。心脏和着她抽噎的节奏一下下抽搐着,我蹲下来想瞧瞧她眼睛有多肿。却听见几句话从被子里飘了出来。
“何渊,我好恨你。”我知道,不恨的话也不会那么想杀我,下起手来一点都不心慈手软。本来水该是护着鱼的,鱼怎么也不会让水淹死,最终我何渊还是被一条小鱼杀了,无数次。心里的酸意弥漫上来,我生硬地把头拧了回去,好叫这酸楚也退潮。我把手抬起来,虚晃地放在她发间。想摸摸她的脑袋,叫她不要哭得那么难过。
她忽然冲着我哭嚎,毛茸茸的脑袋蹭进了我手里:“你快醒来吧,我求求你了——”
嘶吼声叫我耳膜一颤,手里是怀念了好久的触感。她能看见纱幕下的我,我甚至差点来不及反应——
可这不就是你的梦吗?
已经履行了职责,被她旋过了头。今天我偏要任性,接下来想做什么都为所欲为。我把她脑袋按在了怀里,顺势双臂将她圈住,死死扣着。任她捶我的后背,眼泪在胸口蔓延开,哭得我心里也湿了一大片。
我死后见她,她在梦中总盖着那张白色羽绒被,我们一起买的。现在那张被子,落了下来。
“陈渝,你死了。”我好像能感到到她心脏漏了一拍。
“你肯信了?”她忘了哭,抬起头望进我眼里,唇瓣微张着。泪把发丝都糊在脸上,真像一条鱼。
“我不肯。”我捂住她的眼睛,吻上唇,好叫她不看见我涌出的泪。
我早死了。
五周年纪念,何渊带我回到久违的高中。突然说热,要买冰淇淋吃,我就知道他不对劲儿了。这家伙从不吃甜食的,除非我塞他嘴里。一定是求婚,这样的选择也很好。我就知道他不会选那些虚的,就冲他这人实在,我才会愿意和他相处这么些年。
果不其然,打个冰淇淋要多久时间,又没人排队。这家伙在里面鬼鬼祟祟,还要时不时偷偷回头瞄我。外面可快热死人了,化了一个小时的妆都要脱去了一半。何渊还是太老实了,左手握着个那么高的甜筒,右手就一直背在身后,花叶子都露了出来。我假装没有看他,随便把目光涣散到马路上。
就看到一辆黑色轿车直冲他面上来,我还来不及想,身体就冲了上去。浑身太痛了,眼睛都睁不开。果然在甜筒里,他慌忙着把戒指扒拉出来,戴在我手上。黏糊糊的,讨厌死了。也许是看我嫌弃吧,凉凉的东西啪嗒啪嗒落在我睫毛上。还是第一次看他哭。想抬起手给他擦擦眼泪,却没有力气了。
死后有些不甘心,想等他。没去投胎,申请加入了地府的新部门。说来也丢人,业务都被他承包了,整个冥府都知道他想见我。我太贪心了,贪心的人总没什么好结果。他不是将死之人,只是酗酒过多,身上阴气变重,能够把愿望传给我们。
按理说,我不该去的。
每次去我都想告诉他,我已死了。但他每次入梦了见到我,都一副“我就知道你在”的样子,好想你这件事,他不说我也知道的。他的愿望只是见我而已,这又有什么不好?我能工作,又能完成他的心愿。可世间哪有什么两全其美的好事?失去了就是失去了。
我害了他。
自从见了我,他再没过过一天正经日子。一开始他是知道的,知道我只是假象。他说:“还好在梦里还能见你。”,但后来越来越糟了,他对这些都闭口不提,总上来抱我。梦也越来越丰富,从一开始的小房间,到出门、超市、学校,甚至有一次在我们同去过的钟塔顶上。
他总问我想吃什么菜,诉苦当天的工作,还看到他偷偷摆弄着要送我的戒指。我再说是梦,他已不信了。
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已太迟了。他早就创造了另一个现实,这个有我的世界,他不愿意醒来。只当他肉身生活着的,是一个名为“陈渝之死”的噩梦连续剧。
在梦里,太痛了就会醒的吧?
于是我把他头旋了下来。
我真没想到,他宁愿接受自己被爱人杀死,都不能接受陈渝已经死去的事实。他认定自己死了。凭这种认定,他变成了植物人,永久地睡下去。半生的魂魄飘去了真正的地府。阎王当然知道他是个大活人,只想赶快把他整走。必然不可能叫他喝那孟婆汤的,喝了要出大事。
给我的惩罚就是解决掉何渊,赶快将他送回去,不择手段。
我装作是个活人,夜夜唤他来梦里,好让他也尝尝丢脸的滋味。他来一次,我杀一次。我哪有那么狠心?可哭又顶什么用,那么疼,他却笑嘻嘻地照来不误。手好像不是我的了,我不忍心看他。我真的好恨他,就因为他这个死脑筋老实人,我要亲手杀死心爱的人无数次。
他为什么能心甘情愿受这种折磨?
“因为我爱你。”我看得出她想问什么。
陈渝的身体像一张被劣质胶水粘起来的拼图,带着血丝的裂纹爬满了全身,没有一处完好无损。我轻轻抚上她的脖子,满是刺手的纹络。她微微闪躲了一下,多痛啊,一定比我要痛上好几万倍。见她总是在夜里,陈渝总是把自己包裹地严严实实。怕露了马脚,我在的时候都不敢放肆地伤心。
五周年纪念日,她死了。再没醒来过。
我喝得昏天黑地,唯一的愿望就是见到她。清醒时她好像也在的,就像出门买菜,推门就要进来一样。喝醉了她就在眼前,但手一挥,她就散了。只有在梦里,能牵手、拥抱亲吻,她是活着的。
“你已经知道了。”锁骨上的断裂,随着她的呼吸一起一伏。
“何渊,梦该醒了。”
“人生中你爱着的不只有我一个,我相信你,一定能够好起来的。人不能那么贪婪,我们偷来的已经太多了。何渊,好好活下去,不要再让我内疚。”
我望进她眼里,看到了这数月她仰躺着漫出来的泪。才明白自己做了多么过分的事,她理所应当恨我。
“好。”这个字太艰难了。
“记得帮我跟阎王说一声,这两个月的临时工不是白做的。记得帮我加功德,再谋个好胎。”我冲她笑笑,好让她不那么难过。
最后她吻了我的睫毛。
何渊走了。
阎王会消除他近期的记忆,我们都相信他能靠自己好起来的。卧室里的捕梦网可以拿出去晒了,说不定何渊也是我的一种噩梦,之前疑心晒过了他会进不来。我还是没有投胎,继续做着入梦魂,只是再也不会进他的梦了。
我会在这里一直等他,等他走完剩下漫长的六十年。
为你,千千万万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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