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好碰到小学生去养老院慰问老人，三五个孩子围着舅妈蹦蹦跳跳的。
舅妈坐在轮椅上，往日呆滞的眼神有了变化，她侧头看着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笑了。
1997年，在一场意外的车祸中，我的父亲和我的舅舅都失去了生命。
这些年母亲与我相依为命还好过些，彼此有个安慰，而舅妈这些年却受尽了苦楚。
舅舅去世后的第二年，18岁的表姐和镇上一个理发店的学徒，谈起了恋爱。
直到表姐的班主任打来了电话。
那天表姐先跑进了我家，随后是舅妈拎着棍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追了进来。
我一脸诧异地看着表姐，母亲跑到院子迎舅妈，我望着窗外，看到舅妈一屁股坐在地上，拉着母亲的手哭了起来。
母亲把舅妈拉进屋里炕上坐着，表姐杵在门框低着头。
“你说说，你爸死这么早，把你这个讨债的留给我，你就不能让我省点心吗？
你安安生生的读完高中，考上大学你愿意咋就咋，你现在都高三了，你作啥，啊？作啥！”
表姐一言不发，母亲在一旁赶忙劝着。
只留下一张字条告诉舅妈别去找她，就和那个理发店学徒私奔了。
舅妈从表姐的同学那里，打听到了那个理发店学徒学艺的理发店，跑去堵表姐，却没想到那个理发店学徒已经不在那里工作了。
母亲怕舅妈一个人住胡思乱想，便几次劝说，终于舅妈搬到了我家和我们住到了一起。
第二年清明，我们去坟地给父亲和舅舅上坟，在舅舅的墓碑旁发现了一个纸箱，里面是一个脸冻的发紫的婴儿。
本来母亲想着联系儿童福利院把婴儿送过去，舅妈却和母亲说：“这是你大哥看我可怜，把这孩子带到我身边，小影（我表姐）走了，现在有这么个孩子和我作伴也挺好的。”
那时我刚上高中，舅妈怕有孩子吵到我学习，过了一个星期，就带着那个坟地里捡到的婴儿，回到了自己原来的住处。
原本表姐私奔村里人就议论纷纷，如今舅妈去上坟回来捡了个孩子，更是被村里人当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
我听到过的最难听的说法就是：“听说是和外地来的那个包工头生的，也难怪，她男人死的太早，她这四十如虎的年纪，哪耐得住寂寞呢？”
舅妈本是个极其爱面子的人，但是自从捡了这个孩子，舅妈反而不在乎那些闲言碎语了。
和这个孩子相依为命，舅妈看起来比原来更有精气神儿了。
转眼又一年清明，我和母亲刚从坟地回来，就接到了舅妈的电话：“淑琴，小影回来了，你快来一趟吧。”
我和母亲急忙赶去，不是我和母亲想象中的母女相见抱在一起痛哭。
舅妈坐在炕头，怀里抱着正在嚎哭的孩子。
表姐则和一个瘦的像猴个子也不高看起来唯唯诺诺的男人杵在门框，一如往日的母女对质。
我们谁都没想到，表姐是回来要孩子的。
她声称舅妈怀里的孩子是她放在坟地的，那是她生的孩子。
“你说是你生的就是你生的吗？你不是和男人跑了吗，你不是不要这个家了吗？你又回来做什么？”
表姐不接舅妈的质问，转头对着母亲说：“姑，这孩子真是我放坟地的。”说完便抹起了泪。
原来表姐和那个男人私奔没多久，表姐就怀了孕，那个男人哪里养的起孩子。
表姐又舍不得把孩子打掉，就想了这么个主意。
把孩子放到坟地以后，两个人就去外地打工了，这一年攒下了一些钱。
舅妈愣住了，然后发狠地说：“你愿意干啥干啥，和我没关系，我拉着你了吗？你结去啊！”
“可是我婆家要孩子，要我把他家孙子抱回去，才同意我们结婚。”表姐的声音越来越小又哭了起来。
“他家孙子？他家孙子？真有意思，想要孙子让他家儿子找女人生去。”
“妈！这孩子真是我的，你看看他后背是不是有一块三角形的胎记。”
舅妈不言语，抱着孩子的手紧了紧。
母亲看着舅妈，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让我带着表姐和那个男人去了院子里。
我不知道母亲是怎么劝说舅妈的，过了一会儿母亲抱着孩子交给了表姐。
没过一个月，舅妈竟抱着孩子来到了我家。
我和母亲吓了一跳。
还没等母亲问，舅妈就把孩子塞到了母亲怀里：“淑琴，你替我看一下午孩子，我去镇上买火车票去，等我回来再和你说。”
到了晚上快天黑了，舅妈才风风火火地回来：“我等了好久才等到张卧铺，要不孩子受不了。”
“这到底是咋回事儿，你去北京干啥？”母亲看着舅妈的火车票问到。
舅妈端起杯子喝了口水，看了一眼躺在炕上熟睡的孩子，叹了口气：“那个讨债的今天一大早就抱着孩子回来了。
说孩子她养不起，她婆婆带着孩子去做亲子鉴定了，说不是他家种。
我再逼问她，她才说实话，是去医院体检说这孩子有先天性心脏病，活不长，手术要好几十万，把孩子扔给我就走了，说再也不回来了。”
我原本以为舅妈接下来会骂表姐没良心，没想到舅妈说：“我打听了，北京的医院最厉害，我想带孩子过去看看。”
过了几天，舅妈从北京打电话给母亲：“淑琴我和你说，孩子根本没有心脏病，医生给看了，是误诊。
临走前嘱咐母亲要装作不知道，不让母亲和别人说孩子没有心脏病的事儿。
此后，舅妈在外人面前总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生怕走漏了风声让表姐知道孩子没病。
这么小心翼翼的过了三年，孩子也五岁了，生的活泼可爱，舅妈渐渐放下心的时候表姐又回来了。
我们原本以为表姐知道了孩子没有心脏病的事儿，没想到不是这样的。
这次回来的表姐已经结了婚，却是自己一个人回来的。
她跪在舅妈面前求舅妈把孩子给她：“妈，你要是把孩子给我，我发誓现在会带他看病，花多少钱我都给他治，
我婆家发财了，他们有钱，他们就想要孙子，我这几年没少吃药，但是一直怀不住孩子，
最大的怀到三个月也掉了，医生说我这是习惯性流产，估计这辈子都怀不上孩子了，
妈我求你了，妈我领不回去孩子，人家就要和我离婚了，妈我不想离婚。”
表姐被舅妈赶了出去，不让表姐进家门，表姐也不走，就守着大门口哭。
最后在母亲的劝说下，表姐跟着母亲先到了我家。
一起吃饭的时候，我看到了表姐胳膊露出的隐隐淤青，也没多想脱口而出：“姐，你胳膊磕着了吗？”
表姐慌乱往地下拉了拉袖口：“没事儿，可能是不小心碰着哪了。”
母亲拉过表姐的胳膊，撸起表姐袖子，整个胳膊有很多出淤青还有烟头烫过的痕迹。
母亲再想看表姐另外一只胳膊，却被表姐死死拽住不给母亲看。
“他敢动手？”母亲哭了，我也红了眼眶。
表姐伸手把自己刚流出眼眶的眼泪用力擦掉，故作轻松地说：“姑，你别哭，他待我挺好的，就是一直怀不住孩子他心里难受，喝多了酒不小心把我推倒撞衣柜上了。”
母亲看着表姐，满眼尽是心疼：“和他离婚吧小影，回家和你妈一起住，那是你妈，不会真生你气。”
“别说了，姑，我不能和他离婚，我怀不上孩子离了婚谁要我？再说我要是回来了，别人的闲言碎语我妈受不住的。”
“你这傻孩子，你妈更在乎你啊。”
吃过午饭，母亲去了舅妈家，嘱咐我在家陪表姐。
我和表姐挨着躺在了炕上，她看起来没有以前漂亮了，原来我觉得表姐是这世上最好看的人了。
如今她皮肤黝黑，头发的光泽也没有了，脸比原来胖了一些，不是那种富态的胖，而是被生活的苦楚浸泡的臃肿。
“你快高考了吧？”表姐先打破了沉默。
“嗯，今年就考了。”
“在班里能排多少名？”
“好的时候前五，不好的时候前十。”
“嗯，真好。”表姐看着我若有所思、又若有所失的说道，“一定要考上大学。”
“嗯。”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应下。
“有喜欢的人吗？”
“没有。”表姐的这一句让我涨红了脸，“我没想过。”
“没有好，别着急谈恋爱，考上大学有更好的男人，只要自己有能耐不愁没有好男人，不要像姐一样……”
这时候大门响了，我坐起来，是母亲一手牵着孩子，一手拎着一个行李袋子进来了。
表姐连忙下炕，鞋都没穿就迎了出去，我也赶忙跟上。
表姐想抱孩子，却被母亲制止，让我把孩子领进到一边。
我接过孩子递过来的糖给孩子剥糖纸，看到母亲把行李袋子拿给表姐，又从兜里掏出了一个存款折。
“你妈让我给你的，里面有十万块钱，让你自己收好，别让你男人知道了。
孩子没有心脏病，你妈带着去北京查了，是咱们这边医院误诊了。”
表姐哭了。
母亲伸手擦了擦表姐的眼泪，又说道：“你妈说让你这就带孩子走，和孩子说带他去公园玩，孩子喜欢会和你去的。”
表姐点头。
电话响了我接起原来是舅妈，我冲院子喊道：“妈，是舅妈，让我姐接电话。”
“妈，对不起，妈，妈，妈！”电话被舅妈挂断了。
“你妈说什么？”母亲小心翼翼的问。
表姐呆呆的盯着电话说：“我妈说，好好过别再回来了。”
舅妈给自己联系了一家养老院，她说这辈子无牵无挂，留下的钱也带不走，不如去养老院也不拖累人。
母亲提出要继续照顾舅妈，舅妈却看着我笑着说：“别傻啦，再有几年你就得看外孙子了，守着我这么个老婆子干啥，有时间就去养老院看看我就好。”
17年年初，舅妈去世了。
表姐自走后，再没回来过。
所以，我也不知道那个从坟地里捡回的孩子怎么样了，我想应该过得不错。
今天清明节，我去看舅妈，她的墓碑挨着舅舅的墓碑，旁边开出了一丛野花。
我想在天堂的舅妈应该过得也不错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