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此新概念作文大赛二十周年之际，本栏目将带领大家共同回顾这些年来一些有代表性的作品。语境的变迁与文本的发展，或许会让有些篇目与桥段丧失新鲜感，以如今的眼光来看，更是很容易便能指出其中技巧上的不足之处。但正是在这些青涩的记录中，一代代的作者渐渐走到了台前。
作者 高雅
一
他俯下身来，眼睛是湖泊。我看见透明的星坠落下来，刺破了水面。清辉折射。涟漪浮凸。天使的影子逆光降临。静默。唱赞歌。
他经过黄昏。我背对夕阳。他的黑色衣裳像夜的分身。表情坦然，笑容静谧。我站在离他三十步的地方，藏起了眼睛的雾霭沉沉。
扬。我叫他扬。扬在黄昏的时候离开教堂，浮现在广场。许许多多的鸽子站成一字，表情快乐，迎接那个黑衣男人。我们都是鸽子——可是我和他们不一样。他们等待的是教堂神父和他手心里的食物。我等待的，是我的爱人，他的名字很好听。他叫做扬。
扬。扬他不会爱我。我隐瞒我的秘密。我残疾。我只有一只眼睛。是的。一只。我的左侧眼睛在很久之前就遭遇了缺失。或许是一个栗色头发的孩子，或许还有他调皮的姐妹。我从他们的手中死里逃生，带着像旧抹布一样的身体和眼睛里永久存在的血痕。那些血痕像无比丑陋的花瓣遗落在眼眶，淤积成沉沉的雾霭或者是忘却的哀伤。我渐渐习惯了用一只眼睛去观望畸形的世界，适应了那些让我无法移动的不平衡，可是我无法接受其他鸽子揶揄的目光和鄙视的笑容。从前的结伴飞行已经成为过往。他们站在很远的地方看着我，讥笑，然后一飞冲天，遮天蔽日。他们抛弃我了他们忘记我了。我终于知道自己是和他们不一样的。然后我看见血色的花蔓延蔓延，纠结成恐怖的回忆封堵了我的心。
我几乎忘记了我其实是一只非常美丽的鸟。我的胸前有宝石绿的羽毛细细小小地簇成柔软的云彩。那是我最宝贵的财富。羽毛璀璨的绿色攀附在太阳的头发上，滑过东风温润的指尖。那是从前，从前我在飞翔。可是，我已经被毁掉了。怎么还能面对别人完美的身体和翅膀。他们都有两只眼睛，明亮而恶毒。我的美丽于是被轻易忽略。像夏天的薄冰，透明，无助，赤裸身体，化成一滩肮脏的死水。
我开始喜欢躲藏。躲藏在很远的地方，在水池的旁边的雕花栏杆上。我水红色的脚趾谨慎地攀住栏杆冰凉的皮肤。目光呆滞。那是我第一次遇见扬的样子——我就是那样漠然地站在风的掌心，没有角度的变换，仿佛一只锈住了的风向标。灰头土脸。孤独。
然后他走过来。他从远处的教堂来，站在水池旁边三十步的距离。那个黑衣的男人，笑容是金子的颜色。嘴唇苍白。鸽群于是四散。有了我的前车之鉴他们惧怕人类。可是这个男人，他没有继续移动脚步。他只是站在那里，像棵披着夜幕的树，他的微笑绽放，绚烂如斯。他的右手张开，谷粒反射透明的阳光。我睁大了我仅存的眼睛，夕阳打着呵欠射出金色的细长的箭。我感觉喘不了气。我感觉窒息。他依然在那里微笑。已经有鸽子降落在他的手上啄食美味的谷粒。他们争抢的时候翅膀拂过他的脸颊。他在微笑。他还在笑。我无法描述。你见过森林深处的湖吗？在午夜的时候会有任性的流星纵身，沉入水底，光芒一格一格攀升。那微笑就是这样的。我的脚没有办法移动。我的翅膀不能张开。我也许会死去。我想说，你不要微笑了好吗。可是我说不出来。我就是这样看着他，他长久的笑容，流星，湖泊，森林，纵身。从那天起我见到了他，从那天起我爱上了他。宿命。除此之外，该怎么解释？
怎么解释呢。我爱他可是我没有办法。他每天经过的时分是鸽群的节日。所有的鸽子都可以亲吻他除了我以外。我站在水池旁边的栏杆上，左左右右地挪动脚步，拘谨得像只受伤的瓢虫。我在调整角度，一直一直。始终保持他看见我完美的眼睛。其他的鸽子冲到他面前，争抢食物。他微笑看着他们的喙亲吻自己的掌心。可是我不能，我不能够的。不能够让他看见我左眼可怖的残疾。
——于是我们始终遥远。三十步。他永远停留在三十步。一个刚刚好的距离。遥望的距离。他从来不曾走近。我从来不曾飞远。当夕阳开始睡眼惺忪的时候，我等待我们的约会——是的，我把他每天的到来当作是一场约会。只有我们两个。我的爱人扬，和我——一只眼睛的鸽子。其它都是配角，或者是布景。在夕阳下面我总是格外自信，因为阳光眷恋我的羽毛，他让它们看上去像是真正的祖母绿，非常神奇。那个时候我又恢复了美丽。我遥远地展示胸前的羽毛，水波的翠绿像一圈徽章。我无数遍重复一句话，扬，你看看我，我现在很好看呢。其实他一直没有看到我啊。是这样吗不是这样吗？
当他真正看到了我并且向我走过来的时候，我突然惶恐，颤抖，祖母绿的光泽变得细碎。他走过来了，是他，是扬啊。我已经想念了他多少日子。我是爱他的可是我在害怕。他在走，他在走。我的翅膀张开又合拢。他的眼睛越来越清楚了，我终于受不了了。左眼的阴霾在悄然生长。空气晦涩。于是我飞起来。逆光。羽毛灰暗。我扔掉了我的祖母绿。为什么呢为什么呢。眼泪掉在地上替我迎合扬诧异的目光。我只是想放弃。我只是想逃离。
狼狈地逃离。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我的爱人。是的。我从他身边飞走了。他不见了。他消失了。第二天，第三天，他一直没有来。其实在之前的时候他已经渐渐不像从前那样快乐。他眼睛里的湖泊舍弃了涟漪，冻结成冰。可是会有什么事呢？我没有办法知道。我只知道他是教堂的神父扬，他是我心爱的人。他每天经过的时候会来看夕阳。可是现在他不见了。他不见了。
他没有再来。其它的鸽子因为失去了一份美味的食物而遗憾，但他们很快就忘记了。他们依然像从前一样结伴去觅食，自由自在。翅膀掠过扬曾经站立的地方，沾染云彩的唇膏和天际的发香。可是我，我失去了我的爱人。夕阳照射。血色光芒。我在等待，等我的流星湖泊，我的夜幕之树。那个黑色衣衫的男人，他去了哪里。等待耗尽了我翠绿的羽毛，它们终于暗淡，暗淡，污浊的灰色安静地浮现在胸前，再无消失之望。
第六天的时候我跳下了栏杆。脚趾僵硬仿佛烧焦一样，水池残忍地遗留我等待的影子。在我决心去寻找他的时候天边突然有妖冶的赤色在蔓延。大火纠结云彩。所有的鸟都抬头仰望。是广场的远方。是教堂。那是火吗，抑或是荼蘼的莲花？我突然觉得干渴。我说不出一句话。喘不了气。靠近死亡。仿佛是见到了扬的笑容一样。我知道了，他在那里，他一定在那里的。我张开翅膀。向那笑容飞翔。
——我忘记了那里是不是有许多人。我忘记了是夕阳照射或者是夜幕深沉。我忘记了一切。可是我又想起了一切。大火让我胸前的羽毛重新恢复祖母绿的光芒。是那样惨烈的美丽。我见到了扬，我的爱人。他在火焰的深处。许多红色的舌头暧昧地舔着他的胸膛，让人嫉妒。他的笑容无声延绵，延绵在一片火光。大火把湖泊蒸干，冰凉的星光像箭一样扎在我的心上。所有的眼泪已经在等待里面凝结。只有忠诚的鲜血慢慢渗出眼眶。流过祖母绿的项链，流过我从未终结的爱情。扬你还在微笑是吗。求求你不要再笑了好吗。我没有办法。根本没有办法。我看着水红色的脚趾一点一点地移向火光。热浪淹没了我的翅膀。扬，好吧就这样吧。你等等我好吗。我可以亲吻你吗。
在迈入火光之前的一瞬，我看见天空有许多鸟飞过，张开翅膀，滑翔。孤独骄傲的姿势。曾几何时我也可以这样轻松地飞翔。现在我要走了，我找到了我的爱人我要跟他走了。来世还能再见的对吗。扬，我不要做鸽子了，我要有湖泊一样清澈的眼睛，我要做个女孩我要找你。我卑微可是我要继续地爱你。你能认出我吗我有一条祖母绿的项链，在你万劫不复的笑容里面它会比任何的宝石都要漂亮……
二
她是北方城市里生长的女孩。头发的颜色不纯，眼睛里有透明的水雾，像湖。成绩中上。喜欢香水可是没有钱买；喜欢CD可是抗拒盗版；喜欢米兰·昆德拉可是总是在看着他的时候睡过去；喜欢卡夫卡可是总被嵌在肉里的苹果弄得神经衰弱。她是一个普通的孩子，她有很多首饰，包括五枚闪光的德国发卡，蝴蝶翅膀的胸针，毛茸茸的发带，开胶的黑皮筋。她还有一条项链。仅有的—条项链。细小的宝石被叫做祖母绿。小的时候别人把它送给她。他们给她戴上它，嘱托她不要摘下。
——因为它可以带你去见那个宿命的爱人。
他们是这样说的。她很喜欢这条项链。它非常美。尤其是在黄昏的时候，在夕阳的笑容下面，所有的绿宝石都拼命折射金色的光芒，仿佛是天使射出了一圈柔软的箭。
她戴着她的项链见到了很多的男孩。他们陆续到来，相爱然后再分开，恢复孤单，彼此了无怨恨。只是在爱情里面，各取所需，仅此而已。她开始觉得一切平淡得可怕。有一天她吻了一个男孩然后对他说，你是不是我宿命的爱人。可是他的脸上只有情欲，像朵恶毒的花骄傲地绽放。那是她第一次怨恨一个男孩。她推开了他，飞快地逃走。项链叮叮当当响成一片寂寞在她的胸前。
然后她抗拒了爱情。她受不了情人浑浊的眼睛。在临近学期末的时候把自己封闭。和祖母绿的项链厮守在一起。这样可以安静。什么都不过问什么都不想。她甚至想过就这样等待她的宿命她的爱人。就这样地死去。
暑假里前往梦想的城市——布拉格。这样温柔的名字。昆德拉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卡夫卡嵌苹果的甲虫，都飘飘浮浮在空气里，悠然。飞机在九千米的云端穿行。舷窗外面充满了明亮的阳光。在空气如此稀薄的地方，阳光看上去像水一样温柔，明媚地流动在眼底。云朵堆砌成一个美丽的花园，让人相信上帝可以拿着喷壶悠闲地浇他的花。飞机翅膀上的反光终于刺痛了眼睛，她在闭上眼睛的瞬间相信自己穿行在天堂。
天堂终结在这美丽的欧洲城市。布拉格的音乐广场。她的鞋子上有一块模模糊糊的尘土印记。她在寻找，像一只忙碌的工蚁。那个写出晦涩小说的男人他现在在哪里呢？莫扎特绝妙的作品是在这里首演的对吗？著名的剧院有没有人知道。她在若有若无的风里兜兜转转。忘记了来路忘记归途。
她茫然地站在广场上面。一小群鸽子在地上蹦蹦跳跳，羽毛洁白。哥特式的古老教堂上面有标志性的彩色玻璃窗。小块玻璃像花瓣一样绚烂。血色夕阳。广场上纪念的塑像。一个男人的名字，Jar Hus。中文是扬·胡斯。十七世纪的神父。因言辞被处火刑。他的死亡引发那著名的战争。捷克的英雄人物。
雕像站立在那里。离她三十步的地方。然后她看到了他。那一瞬她无法移动。她的水红色鞋子感觉僵硬。扬。扬。熟悉和陌生的名字。冥冥之中她和雕像对视，诧异地发现他的眼睛是最清澈的湖泊，仿佛有流星坠落。他的眼睛，在召唤她。那个命中的爱人。她的项链忽然之间呈现夕阳的光芒，所有的祖母绿都在沉默着唱歌。它们看上去像是鸽子胸前的羽毛，一样柔软，光泽璀璨，完美没有缺失。她全部的身体都在熔化，熔化，仿佛被火光吞噬。她就这样忘记了一切，眼前浮现一个男人的笑容和一只鸽子的纵身。她在他的眼睛里重新捡拾前世的记忆，作为一只鸽子的记忆。她看见自己站在水池旁边等待的身影，看见他随风飘动了几个世纪的黑色衣衫……她曾经是怎样地爱着他啊。那样的爱情是几百年也没有办法舍弃的宿命。项链在前世今生流连——你认出我了对吗，扬，让我继续爱你吧。我现在是个女孩了，我依然卑微可是我不会再放弃我不会再逃离……
本文选自《第六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获奖作品选》。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