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值此新概念作文大赛二十周年之际，本栏目将带领大家共同回顾这些年来一些有代表性的作品。语境的变迁与文本的发展，或许会让有些篇目与桥段丧失新鲜感，以如今的眼光来看，更很容易便能指出其中技巧上的不足之处。但正是在这些青涩的记录中，一代代的作者渐渐走到了台前。
作者 韩松
在他们眼里，故乡好像是用风来做成的。一靠近那里、一踏上那片土地，就好像打开了一只装满风的柜子。在风中，他们头发乱了，衣冠不整，平常修饰过的声音嘶叫起来，变得苍白和沙哑，像个疯狂的大嗓门的老妇。他们在大风之中站成一列，互相拉着各自的衣角， 也不管平常是仇人恩人坏人好人了。他们站站停停也战战兢兢地走，怎么走，都找不到老家。
一
“我的故事很多，可我只能说一个。”田桑啜饮一口清酒，笑吟吟地看着我。
现在正是暑假，天气热得不可开交，我正在一个聋儿康复中心做社区服务。我和你一样，也觉得和聋儿在一起要学点手语、拿些纸笔做交流。可他们都戴着助听器，声音大些即可；他们也都如你的小外甥小外甥女一样，不屑于和尔等凡人讲话。中心的老师不敢让我们这些学生带小孩儿，我们唯一的任务就是陪小孩儿们看电视。小孩儿们看的电视似乎永远都不会变，我们当小孩儿的时候看的英雄和女英雄都还健在，只不过故事变得陌生也幼稚起来。对于一个高三学生来说，这样的工作简直就是逼你发呆。进教室看电视不到一刻钟，光线、画面和甜腻腻的港台腔一堆积起来，我就情不自禁地打起瞌睡。或者，情不自禁地看着满屋子的小孩发愁：他们未来怎么办？我的未来怎么办？一天下午，我照旧来到教室，看到另一个做义工的男生正和老师聊天，那个男生，就是田桑。
老师如厕的空当，我和田桑开始攀谈。十余天的下午，我们从各自的方向穿过大半个城市来到此处，在电视机里英雄们的打打杀杀情情爱爱之中，在周围小孩儿们此起彼伏哼唧、说笑之中，聊天，好似老友。假期的最后一天中午，我们一起去中心旁的一家日本料理吃饭。席间我们喝起了清酒，脸颊潮红，说话都有些吞吞吐吐，充满了不舍的意思。我央求田桑再说说自己现在的生活。我只知道他刚刚大学毕业，不停找着工作换着工作，然后呢？田桑却说，现在的生活无趣得很，说个以前的故事吧。
如果准确地为这个故事定性，我们可以把它叫做“早恋”。可早恋的定义其实很模糊，就像恋爱的定义模糊一样。那是一个小城，位于平原与山脉的交界。那女孩儿叫余甘，是田桑的邻居，扎着马尾，穿着校服，和千百万高中女生一样。那是一个下午，两人约好六点半出门一起上晚自习，搭田桑的自行车。其实这是件平常事，平常余甘也总搭田桑的车上下学，邻居嘛。可那天不同。那是夏天，太阳到六点多还没下山。余甘洗了头发，湿漉漉地飘散在背后。这是一条东西向的路，夕阳正在他们前方，在远山之上，有种追逐落日的意味。夕阳西下，人影散乱……不错的，所有的人忽然在这夕阳里忽然获得了某种力量。橙色阳光之中，罩着的都是不知所云的笑脸。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说着刚上高中的人与事。余甘头发上未走远的香气正迅速地朝田桑奔跑。田桑朝后看了她一眼。这样一个散了头发的小女孩，在自行车后头坐着。一个夏天快到秋天的傍晚，她的头发在橘黄色的夕阳光中飞舞，与阳光混为一体，又成了这普通得有点无聊的傍晚唯一的风景。此时路上车还很少，人也不多，走路很慢，好像时间快要一点点凝固了。他们就走在上坡大马路上，空气中弥漫的是一种倦怠的气息，除了风自西向东吹来，除了余甘的头发在风里飞舞，除了田桑的自行车慢慢爬上坡，除了太阳以旁人察觉不到的速度慢慢移动，一切都融化在这夏天的黄昏里。这样的情境之中，余甘突然把手换在田桑腰上。
你要怎么描述田桑的心情呢？这是很美的一个天气，这是很美的两个人，这也是一个浪漫的动作。可田桑就在这青春无敌的美丽中没了想法。他以前经常想，在青春时要好好珍惜时间。可他现在才惊觉，自己过的正是青春的好日子。
对余甘，田桑一直保持着一种奇怪的心情。故事的另一个进展直到来年春天。一次因为长假，他们补了整整一个月的课。在补课的倒数第二天，校长决定带全高一的学生去爬市里的一座山，山上有建于隋的宝塔、电视信号发射站、一个小宾馆和一座尼姑庵。
在学校后门集合，三人一排，走一条南北走向的路，过体育场，游泳池、一个小公园、一条已被污染的河、过桥，就到了山脚。体育场靠近田桑和余甘的小学，荒凉的、铺满煤渣的跑道傍晚有人散步，操场中的草已没脚踝。小学时候有一天放学时，他们看到有两个人一动不动地躺在草坪中央。好吧，现在他们也想不通当初是怎么想的，他们只觉得那两人死了，一个巨大的新闻和案件呈现眼前。放学之后，背着小书包的他们去看了那两人，迈进长长的草里，走到近中央，他们才看清那是一男一女，画面金黄，男人正把女人脸上的一根草拿掉。两人的脚面向他们。在两人没发现前，两人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游泳池早晨没人，小公园有一条铺满石子的路，常有人光脚在上面行走。那条河原叫竹皮河，可以想见当年它曾有一段时间清澈如此。当然20世纪80年代之后，它就和中国千百条不知名的小河流一起改变了。现在，这群排不成队形的高中生从桥上走过时，脑袋里只有闻得的一股恶臭。
上山途中，山脚上先过了几个工地，那三层楼已接近盖成，没涂漆的外表是纯白色，老男人该是盖房的，皮肤被晒成黑色，在外头抽着烟，用一种长长的眼神打量这些上山不为何事的学生。再向前走，有一个分岔路口，石牌上书：建设秀美山川护林防火当先。让人觉得似乎要打个逗号。一行人朝左边的路口走。你知道的，我们的父母带我们在此也是要朝左走的，我们也不知道右边路口到底通向哪里。余甘说从左边路口走到山顶，有一座宝塔，下山时有一片油菜花，旁边有几个回族人的坟墓，再往下走有一空屋，继续走穿越铁轨，就进了城里。
余甘又说，山上似乎有一个公园，里面有若干雕像和桃花。旁边的电视信号发射站建得古色古香，有模仿古城建的城墙。
田桑说貌似记得……山上好像还有条路下山，下山后就是最出名的三口泉眼。泉眼上的小山，传说是真正的老莱娱亲的地方。泉眼旁有个中学，建筑也是古色古香的……
余甘问：那尼姑庵到底在哪里?听了那么久。我不爽了还要剃度为尼呢。
田桑答：那就更不能让你找到了。
路到此处，再向前走就是宝塔了。校长在前面喊，反正宝塔也上不去了，我们就先去公园吧!末了又添一句，同学们注意安全啊!
余甘说，那宝塔七层八棱，隔面设窗，塔内每层小室可供登塔者小憩，底层有螺旋式青石阶梯直上顶层。上到最高台阶已被磨平，只余一个陡坡。
那我可不知道。我没上去过，我妈妈上去过——
她说怎样?
从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二人都在想，有什么秘密的东西就放在塔顶呢。
山顶名为太平顶，往前走，果真有一个有着诸多雕塑的公园。天不热，但爬山时也流了汗，阳光把草烧得味道正好。各色零食已经在报纸上草坪上摆开了。一溜烟儿吃完，倒觉得很败胃口，厌了就出去转转吧?得得，马上走，就去你说的墓地那块。
躲开班主任锐利的、带汗的目光，余甘看一眼山路，就十分从容地向右转，田桑忽然叫道：老余你真记得怎么走吗？迷路了怎么办？余甘倒是从容，拉着田桑的手从一条小路急转，拨开树木的繁枝，一片金黄果真立现眼前。油菜花逢春，在阳光下散发出一种香气。那种香气不好闻，平常闻到定觉得恶心，可那天田和余居然迷醉在这香气里了。油菜花旁是若干墓碑，可以看见一墓碑上面有一个回族女子的照片，盖头不知是黑是白是绿。远处是一个木头房子，经了阳光风雨，现在正是风光好年华，恕拙笔不能描述。再远处，就是这个有泉眼和书院的流动城市。余说：我没说错吧?可这个时候，田却用嘴巴堵住了她的嘴巴。田的思想是：剧情至此，该是无言的。
二
“现在你们怎么样?”我把买来的报纸叠好问道。
“她在老家读了大学。毕业了，宅在家。”
故事完后，田桑第一句话便是：“我想我还是没适应南方的生活。”
“你都在这里待了快四年，怎么会不适应?”
“我说的又不是气候。你待了快四年，可你还是吃不了这里的菜，听不懂这里的话，一说话别人就知道你是外地人，去公园还是有人给你发三日游的小广告。”
“那……你回家好了，反正余甘也在你老家等你。”
这种时候我通常不知怎么劝人。可我突然想到，那余甘呢？余甘怎么办？她不是还待在老家，就等着田桑放假回去的随时召唤？我问他，他只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也许人生最悲哀——我指的是田桑二十二岁与我十七岁的人生——莫过于付出太多却得不偿失。田桑快毕业时才发现，与现在这种漫无目的投简历的日子相比，之前的一切都不过如此，罪不至死。
但(故事里总恨提到但)，田桑渐渐发现，他完全不知道往后的日子该怎么办。所学的专业仿佛和这世间一切工作都没有关系，等着他的，是不知做何事的储备经理、储备店长、营销主管……他依然每天去上证券公司的培训课。原来有四十多人听课，渐渐地，新一天一推门，总会有几个人消失。他怀疑他们是被机会接走了。
他日复一日地听课。上课是在一个十二层的灰色大楼，仿佛建于房地产泡沫的时代。只有一部电梯上下，走一楼三折的楼梯往往比电梯还快。各个楼层用于办公室、培训班、旅店甚至夜总会。九点上楼，可遇见各色面孔，属于讲师一样的人、学生模样的人、公司不如人意的白领一样的人、囊中羞涩面容臃肿的男男女女，以及他。用楼梯上楼的人，性子都急不可耐。
到九楼，转身就是教室的后门。推开门，讲师正对着台下七个人招魂样地讲课，他是第八个。拿出书，用一副中学生的样子听课，可也是听不进去。应该说，听课是为了寻找希望，而他此时的听，是为了填补绝望。
他自然而然地把头转向窗外，天蓝而有云，让他猛然想起高中时也曾这样看过外面的云吧——唯一的区别是榕树长不到九楼高。真是不好意思，田桑的眼角略有湿润，他努力把注意力拉回到云上或讲师上而不是回忆里——你知道，坏日子总让人充满回忆。
证券交易……我知道。窗外温度多少？只觉得阳光晴朗像午后——上市交易……我知道。似乎风是很大，那像人侧脸的云飞得真快呀——上柜交易……我知道……他低下头，看见对面六层小楼的楼顶，有个老者在种菜，风把他的衣袂吹起，好像少年。
这样的种植，以前似乎也做过，不过似乎仅限于蒜苗和豆芽菜。那时候他们家在余甘家楼上，一个小户型里，客厅正对厨房，右手卧室左手厕所，甚至厕所外还有直通楼下的垃圾道。洗手台与灶台成直角，中间就放砧板，对着带防盗网的窗子，可以看到对面的单身宿舍。蒜苗就放在窗外的防盗网上，炒肉时顺手一摘。一个秋天下雾的早晨，他们来到那里。后来，他们搬家了。再后来……他就到了这里，成了我眼前抱怨南方的田桑。
“那干吗要来这读大学?”
“我那时候不是觉得，沿海地方都发达嘛……”也许你是对的，但这里是个例外。
怎么说呢，对于这里，我也是异乡人。
我爸爸的东北故乡怎样，他不清楚，他一记事就山重水复在山城里；我的故乡怎样，我也不清楚，我一记事就在这里。在滨海公园望这个城市的建筑，我对我爸说：好像各种丑陋的长短不一的筷子插在一起。
田桑说：“这是无可避免的。你再讨厌这个地方，上了大学别人问你家乡，你还是要这么回答。”
出生地看似很公平，可以草堆里头出英雄。可它会在你的身上留下各种印迹。你的口音、肤色、审美、交际，甚至点菜时的口味，出生便注定。所以，田桑，“我迷恋大城市的灯红酒绿”。
“所以你要好好学习了。”
我低下头。不好意思，我说谎了。灯红酒绿是一方面，可怕的是人流。我忘不了搭火车去邻城的经历。空气潮湿燥热，地上净是积水，接我的人说刚刚下了一场雨。公车从远处缓缓开来，众人突然神情激动，一拥上前。我……如果是在这里，就应该慢慢地一个个地上车的，然后，军摇摇晃晃地开离小街。
我抬头看着田桑，他才二十二岁，脸上居然也看得见毛孔。黑框眼镜后的眼睛目空一切般看着前方，唇上方则是毛茸茸的胡子。他穿的是红白蓝格子衫配灰色细纹裤子，脖子上挂着玉佩，红线从衣服里露出来。黑土地赋予他的一切，都在他的一双大手上了。纤长，瘦至好像扁豆，关节便是豆子。但这双手却特别有力，能抓得人生疼。那种淡黄色，定不是原原本本的黑，是一双原来养尊处优的白色，被太阳微灼的颜色。他双手搭在大腿上，向后靠着椅背，整个人在长椅上松弛下来。就用这样的姿势，看着远处落地窗外的一棵紫荆树，此时，他是一个落寞的王子。半晌，他放出声音：“快要下雨了。”
你知道，南方午后总会下一些雨。一点多已乌云密布，如果不在三时许下，就是在四点半左右。一时间便大雨滂沱，但不过十分钟总能停止。雨带来的不是清凉，而是热量。潮湿的街道变得闷热，好像从地下蒸腾出一股热气。我不禁向他说起要上学了的担心，别人或许花了时间补了课，可我却一直陪着一屋猴孩子……他又重复了那句话：所以你要好好学习了。
三
我们要踱到车站，在林荫路上一边行走一边回忆。沉醉于夏秋之交山雨欲来的风中，我问他找不到工作怎么办？要回老家吗？他哼了一声，掏出手机给我看了一条来自余甘的短信。短信大意是说，她要来这里工作，陪着田桑。我问田桑，你究竟喜不喜欢她？他点了下头。我问，那你还在发愁什么呢？这个时候，他忽然捏了一下我的脸，说道：“果真还是小孩好。”
我先上了公交车。田桑在窗外向我挥手。车一点点开走了。我回望车站上的那个身影，属于田桑的身影，此时在等车的人流之中显得小小的、小小的。我忽然觉得。时间，真是把杀猪刀啊。
可是，最慢的却是活着。
我庆幸我活在最好的年代、最好的年龄。可又慢慢讨厌起来这个看上去很关的年纪。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时间总是匆忙地走得飞快，总是残忍地一去不返。
我对着车站上的田桑说，就好像他曾经对我说的那样：
对于你，有几个局就喝几杯酒吧，毕竟这是最后的快乐日子。
对于我，有几本书就熬几个夜吧，因为这是最后的快乐日子。
田桑曾经跟我说，他的老家风很大，人们都把它叫做“风柜”，有很多旅行者去那里滑翔。高中时冬天有暖阳的一天，他和余甘在学校将拆的教学楼上手牵着手，一个红白相间的滑翔伞突来，上面的人向他们招手，这是他最难忘的回忆。
我也在想像，远方一个被人叫做“风柜”的地方。风洋溢在城市的每个角落，吹得人既凉快又疲倦。我在公车上闭目养神，也权当神游一下风柜。半梦半醒之间，我觉得我变成了一只会飞的鸟或会飞的人，翱翔在风柜的上方，直至看到山、看到操场、看到一对……
本文选自《第十四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获奖作品选》。萌芽微信公众号所刊载内容之知识产权为萌芽杂志及相关权利人专属所有或者持有，未经许可，禁止进行转载、摘编、复制及建立镜像等任何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