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朴一
今天，我想和大家说一个真实的故事。这个故事的主人公是个精神病人，他的名字叫胡大明（化名），而我是他的管床医师。
其实，这个职业本身，也的确颇具争议，但这并不妨碍我们说事儿。时隔多年，我还是可以找寻到一些斑驳的记忆，来把这个故事尽量说得完整的。
胡大明被他父亲送来住院，是在夏末秋初的一天，大概是九、十月份左右，具体我也记不清了。但他被送来的时候，可是被家人用绳子绑得严严实实的，因为他父亲生怕他跑掉。
我记得胡大明当时全身邋遢，蓬头垢面，周身散发出一种浓烈的气味，那种气味有些发酸。但凡经过他的身边，病友们总是不自主地皱着眉头并用手死死地捂住鼻子，一边又止不住强烈的好奇心驱使，对他进行围观，不时评头论足一番。
他的父亲面色黝黑，很是消瘦，衣着比较单薄，但是青筋暴露的双手却牢牢地抓住绳结，不敢放开。于是，我和几个同事一起将胡大明约束到病床上，还给他更换病员服，并用毛巾给他擦洗一番。
反抗总是难免的，他在被约束的过程中不停地说“啊！啊!”、”你们干什么呀！你们干什么呀！”还不时用脚踢我们。
然而他的这些喊叫和抗拒并没有什么用。
在一通强行料理下来，这胡大明倒也算“干净”。只是他身上的酸味仍未完全消散，令周围的空气不是那么的“友好”。大家耸耸肩，我也就赶紧去向他父亲询问病史了。
他的父亲操着本地乡下的土话，不时用手比划，言语中夹杂着对生活的抱怨和对贫困的无奈。我和他父亲的沟通实在是费劲，很是吃力，但能感受到他父亲的求医不易，也能感受到他父亲的舐犊情深。
在一连串连蒙带猜的反复核实后，我总算把胡大明的病史搞清楚了。在完成了一系列交住院费、存零用钱、签字、告知病情等流程之后，我也终于放心地让他父亲回家，走的时候，他父亲接连说了三声“谢谢！”我却记得很清楚。
在短短的三个小时里，我将病史问完了，又写完了病历，趁着中饭前的片刻时间，还顺带给胡大明“彪”了一针。中午，大家都安静地休息了，病房里也很安静，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细嚼慢咽地吃完了午餐，心想：哈哈！大功告成！
三个月很快就过去了，在经历了打针、吃药、电疗等多种强力治疗以后，胡大明的治疗效果似乎不是那么明显，仍然经常一个人站在活动室的角落发呆。有时他也会用眼睛瞟一下身边经过的病友，随后便眨巴眨巴小眼睛，伴随着稀疏的眉毛上下抖动，口中常常念念有词，不时骂出几句脏话。
同事都说他的病拖得太久了，属于难治性的精神分裂症，况且他家里又穷，住院费也已拖欠，后续治疗难以为继。
主任说，建议家属放弃治疗。在和他父亲反复电话沟通后，我原以为一切会很顺利，然而现实却给了我一记闷棍。他父亲最后落下一句话：“我没有钱！你要是送他回来，你就试试看！”经过大家的讨论，主任下达指令：短信再次告知家属病情，办理出院，遣送回家！
好吧，既然主任这样说，那就这样办吧！毕竟，我也不容易。
第二天大清早，单位派了一辆救护车，由司机老李、师弟小赵和我一同护送胡大明回家。一路上胡大明不时碎碎念叨，也听不清楚他在说些什么，他那眉毛抖动式的经典瞟眼动作仍然不时上演。循着入院时家属留下的地址，一路颠簸了两个小时，我们终于到了村头。
可是，一打听胡大明家在哪里时，我们傻了眼！路过的村民指着不远处一处平房：“喏！就是那个房子，他父亲可能出去做事了。”一一闭门羹！
我和小赵于是合计，躲在离他家房子不远处，一连等了三个小时，实在是吃不消，也始终不见他父亲出现。老李满怀信心地说：“走吧！太晚了，我们改天再来！知道这个地方就好办！”我和主任电话汇报了一下，就一把将胡大明拉上了车带了回来。
我一路在想，这闭门羹吃的冤啊！每天的工作那么多，好不容易抽个空，花那么大的精力送个病人回家，还没送出去，想想就觉得郁闷！到了病房，主任说：“不要去那么早，改天晚点去，下午到傍晚的时候，一般老人都会回家。”“嗯！”我回应着，心想“还是主任经验老道！”
挑了个良辰吉日，我们三人带着胡大明再次出发。那天天气不错，一路还算顺利，我们到达他家，已是下午五点。
天色渐暗，只见他父亲背对着门口，在客厅准备晚饭。老李早已在不远处悄悄发动了汽车，我和小赵连拉带扯把胡大明偷偷摸摸送到他家门口。正准备拿手机拍照留个证据时。
胡大明冒出一句：“你们干什么呀！你们干什么呀！”他父亲一听胡大明的声音，就知道我们来了，随即抽了根扁担追了出来要打我们，一边用着土话骂个不停。我和小赵一路狂奔，刚一上车，正庆幸终于把胡大明送出去时，他父亲不知从哪里串了出来，拦着车子不让开。
胡大明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居然跳上了车！我和小赵、老李惊讶不已，要知道可是连续几个月的时间里，整日只见他呆若木鸡一般自言自语个不停，大家从没见胡大明有如此身手敏捷的表现。我彻底服了！他父亲竖起扁担说：“把人带走！不然你们回不去！”老李私下里和我说“这样下去对大家都不好，还是先回去再说吧！”我点点头，无奈又无语。
主任听说了我们的经历，很是惊讶。特别是胡大明主动跳上车的举动，令同事都大跌眼镜！大家顿时发觉事态的严峻。要知道，如果不把精神病人送到他的监护人手中，万一病人冲动伤人，后果比较麻烦，更何况是个难治性的精神分裂症！
老李心生一计，说：“这样，明天开我的皮卡去，我们不开救护车，那样太扎眼了，一看就知道是送病人。我们用私车去送，动作要快，不送不行！”主任沉思了片刻说“好吧！再试试看！”
这次还是我们三个搭档，带着胡大明，悄悄进村，悄悄熄火。夜幕降临之时，我们正要起事。老李把车钥匙插好，随时准备发动汽车。小赵准备好手机随时拍照，我带着胡大明，事先恐吓他不要乱说话。于是我们三人蹑手蹑脚地去他家，他父亲冷不丁地突然就出来了，看到我们就追！我们撒腿就跑，他父亲不顾一切，边跑边骂！我和小赵跳上了车，老李立刻发动了汽车。
车灯一打，老李顿时惊呆了！
不知什么时候，已有十多个村民围住了老李的皮卡，个个看上去都不是那么“友善”！我们不停地解释又解释，然而并没有什么用。老李也火了，把烟头一摁，狠狠地骂娘：“操！老子送过那么多次病人，从没碰上过这样的刁民！”
“刁民？你说谁呐？！”一个青壮年农民拿着扁担走了过来，他使劲用力，一把抓住老李的衣服，突然猛地一扯，把老李里面的衬衫扯破了，顺带又添了一句：“你再说一次看看！”老李无语了，面色铁青地瞪着对方不敢吭声。双方僵持了许久，几个村民不时骂我们几句，我们也不敢回嘴，只能装怂。
好在一个略显年长的村民发了话：“你们先把人带回去，我再和他父亲说一下。”我们当下听了才明白，原来是“再”和他父亲说一下，这么说，对方早已料定我们会来！没有办法，我们也只能铩羽而归。
主任得知这一切，顿时没辙了，拿起电话和领导汇报情况，把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通，挂了电话便摇头苦笑不已。这时我才感觉有些悲凉，精神科医师真是不容易，要管治病，要管催费，还得管住不欠费，最后居然还要当护工！大家沉默了许久，都没有办法。就这样，胡大明在我们科继续住着。当然，药还是不能停，虽然疗效不那么显著，但经过长时间的治疗，病情也似乎好了一些，只是那“经典的瞟眼动作”仍然“风采不减”。
转眼就快要过年。一天，主任又安排我们三个人遣送胡大明回家。主任的理由很简单：大家都得过年，谁也不愿意过个不自在的年，更不要把年前的事情留到年后！
这一回，我们三个带着胡大明，一路上有商有量，又到了那个熟悉的村头。自从领教过“淳朴民风”之后，我们也不像头几回那样惧怕了。可能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的缘故，这一回我和小赵再次带着胡大明来到他家门口，只见他父亲手中拿着三炷香，对着侧面墙壁的观音菩萨作揖。作完揖，他父亲便看到了我们和胡大明，居然还笑嘻嘻地给我们递烟！我和小赵一脸的疑惑，赶紧接烟。
我迅速地给小赵使眼色，小赵便赶紧拍了张他父子两人的合照，他父亲居然没有阻拦，也没有抢我们的手机，而是不停地说“谢谢！谢谢！”我和小赵疑心是否有诈，赶紧敷衍了几句便上了车。
一路上老李却很沉默，我和小赵也忐忑不已，生怕又在哪里碰到“早已埋伏好了的一队人马”。直到村头那棵老树渐行渐远，我们的心才放下。这次办事竟然如此顺利，真是蹊跷不已！大家却一路无话。
我想，我的大学同学，或许正在无影灯下拿着手术刀救死扶伤，我本也可以这样，然而命运却令自己在这穷乡僻壤送病人回家。同样是医生，为何差别如此之大？我又想，他父亲是不幸的，生了这样一个儿子。然而，他父亲又是幸运的，能和自己的儿子欢度新年！
我不知道发生的这一切，于我，于小赵，于老李，又意味着什么？或许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会有深刻的感悟。时隔多年，每每谈起此事，小赵都唏嘘不已，久久不能释怀。
然而我却在想，或许只有对过去报之以一个温暖的微笑，我们才能和它有一个和解！
:谢谢摩城女给这个机会，让我倾吐自己的经历！
也谢谢大家的阅读。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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