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的一天一个很平常的日子,天还没有完全的亮,黑夜还沉醉在这个偏远的农村里面,久久的不肯离去。
吴德禄起了床,然后点燃了放在老式方桌上面的黑乎乎的煤油灯,亮光开始洒满这间小屋。
他走到门边,放下门栓,便出了屋门,他使劲的揉了揉双手,便进了西屋,开始整理起家伙什来,剃刀,磨刀布一样一样的码放整齐。便掀起布帘挑着担子向村东南的方向走去。
夜还在沉睡,四处寂静无声,只有自己的不断的喘气声,和肩上的扁担所发出的吱呀的声响,天上的月儿扭动着优美的身子为他照亮着前方的弯弯曲曲的土路。
他抬抬手从脖子上拉下一条白色的毛巾擦了擦额头上渗出的汗珠,然后看着黑夜里的天,笑了。
这条道路他已经来来回回的走了四十多年,从二十岁刚出头一直走到现在。
他喜欢在这条道上行走。这条道上有忧伤也有幸福。这条道让他从一个二十岁的年轻的学徒变成了一位满脸风霜的老人。这条道也让他收获了自己的爱情。
想到这里,他晃动了几下脑袋自己笑了。
月儿一眨眼便已经消失的毫无踪影可言。就如这世间很多的人和物一样。太阳迫不及待的从云端深处开始探出自己的身体。
村庄上开始有不同的声音开始在半空中汇集着,男人的大嗓门的咳嗽的声音,孩子的吵闹声,以及一些牛羊的声音,大地开始苏醒起来。
吴德禄今天走的有些急,他便停下来,将外套脱了下来,然后塞在扁担的一角。他从扁担上拿出烟袋,点燃,吸着,然后站上那个不知道什么年代突然间出现的一个高高的土堆,用那浑浊的眼睛望着家的方向。
他吧嗒吧嗒的吸了几口,家的方向已经开始有炊烟升起,他知道老伴已经起床了。然后他朝着身旁的一棵老树磕了磕烟袋,将烟袋放回原地,一声:“起!”
今天是阴历五月十二日,是赵家庄的集会。赵家庄每逢初二,初七各会一次。这也是赵家庄麦收前最后一次的集会。想必会热闹非凡。
要想再赶个集,就得到麦收之后了。所以今天十里八乡的不管大人小孩都争抢着要来这里赶集。
在那个穷苦的年代里,在那个一场北风刮过,大地一片荒凉的年代里,在那个严寒的年代里,他们需要一些东西来温暖自己的精神与肚子。
上了官道,张德禄加快了步伐,快速的向前走着,不大一会,他便看见从四面八方的村野里出现了很多的人,有年轻男子,推着车子从那早已年久失修的拱桥上向官道走来,有七八岁的几个调皮的孩子从小河沟里玩闹着向官道上跑来,有年轻的女子打扮的干干净净的脸上有一点天然的红晕贴在脸边急急的向官道上走来……
集市又开始了,这片曾经被黄河水一次又一次肆虐过的土地开始呈现出一番热闹的景象。
集市又开始了了,需要用一些走动的脚步与热情来抚慰一下这片土地上的人们。
到了集上,他放下了担子,摆好工具,他还没有顾得上休息一下,便从前面的牛市走来一个人。
这位老人年龄与他相仿,两个人看起来很熟悉,也许这是他的某位老主顾吧。
张德禄从口袋里掏出来烟,递过去,说道:“你先坐一会,我整理下家伙什。”
他从老树疙瘩上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挽起了衣服的袖子,便从工具袋里,拿出剃刀,在磨刀布上反复的磨着。落刀之前,他总要先在自己的手上试试刀锋。
然后他的剃刀……准确无误的掠过老人的头皮,就跟细风吹过平静的湖面一样。
农村人理发不讲究什么造型,老人剃光头,在温水里洗一遍头。那个舒服的感觉无法用任何一种词汇来形容。有时候有些东西是无法用言语来准确的描述出来的,任何的语言都显得无力的苍白。
老人洗完头之后,用粗糙的手磨砂着刮的雪白的头皮,嘴里说着:“真舒服。”……
张德禄断断续续的一直忙活到中午。才有些时间歇息一会。
他从小木头箱子里面拿出来两个玉米馍馍,一块疙瘩咸菜,有味的吃起来。
他一边吃着,一边与旁边的一个胖胖的修鞋匠打开了话匣子。
修鞋匠一边娴熟的拿起鞋钉,上下滑动,手起锤落后,一根铁钉便没入了厚厚的鞋底之中,他又摇起补鞋机的转轴,一阵咔擦的声音过后,鞋底四周瞬间就多了一圈线圈……
然后,他将修好的鞋放在一边,扶了扶老花镜叹了口气对着张德禄说道:“老吴啊,等过了这个月啊,我就不干了。儿子要我进城哩。”
吴德禄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手中的玉米馍馍停在了半空中。他突然间有些难受。这种难受是一种说不上来的滋味。
修鞋匠哈哈的笑着,说道:“咱们啊,都老了,也该享几天福了。儿子也经常劝我说道,现在啊这社会发展的快,以后咱这手艺我估计也就要失传了。”说到这里,修鞋匠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这口气瞬间被北风吹散的无影无踪。
两个人都摇着头苦笑着。
农村人常说:“头腌猪,二打铁,泥水木匠跟着来……”这是农村人对手艺人的评价,个中却没有剃头匠的份,因为剃头这一行是走不到前头的下贱行当。
下午两三点钟的时候,集会上的人已经显得稀稀落落,大家都忙着回家去准备麦收,只有偶尔的人急急忙忙的向集会赶来,希望在这里再买点便宜的东西。
吴德禄抬头看了看天,然后嘴里一边自言自语的说着,一边开始整理工具。
他挑着担子,往家的方向走去。站在集会的路口,他回头望了望这个自己呆了四十多年的地方。突然间有点心酸。他感觉自己以后就真的要告别这个地方了。
想到这里,他叹了声气,便继续往北走着。
毛毛雨,开始亲吻着这片大地,不大一会,天地瞬间融为一体。整个大地都被这精灵所覆盖,一切都显得如此的圣洁,如此的让人心情感到平静。
雨下得越来越大,弯曲的小路开始呈现一种软软的感觉,张德禄的毡帽上,衣服上都已经被打湿。
终于到家了,老伴赶紧的拿来一条被洗的僵硬的毛巾为吴德禄拍打着身上的雨滴,吴德禄坐在椅子上喝了一碗红糖水,他突然间感觉今天如此的冷, 不禁抬头看了看外面的大雨,心里暗暗的想着,:“看来真的老了。”
一个将近六十岁的老人还整天在外奔波,这完全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自己的儿子啊。他那唯一的儿子。
其实,吴德禄与老伴一生共生了四个孩子,然而,那个年月总有许多事情让人想也想不到,他怎么也不明白为什么厄运会降临到自己的头上。然而,当厄运降临的时候作为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也许接受是最好的反抗方式。
那是1967年的冬春之交,冬天的寒意还没有完全褪去。大地还在冬天里瑟瑟发抖着。吴德禄的大女儿领着小女儿和几个孩子转变了整个村庄也没有找到好玩的地方。无情的冬天狠狠的拒绝了孩子们与大自然亲近。
不知道那个孩子动了动脑子,说道:“咱们去村后的河玩吧。”
几个人谁也没有反对,便结伴去了村后的池塘,河上的冰层很厚,很厚,几个人便在上面战战兢兢的滑来滑去,后来,胆子越来越大,几个人便向河面的中央走去。
命运有时候总是这样, 我们往往不知道下一秒将要发生什么悲或者喜。而我们所能做的就只是看看命运是跟自己开玩笑,还是真的让我们失去什么。
只听崩的声音,冰面开始迅速的断层,开始裂开,几个半大的孩子快速的向河边跑去,张德禄的小女儿年龄小才刚刚六岁,她不小心摔倒在冰面上,大女儿回过头去救她,然而却也再也没有走出来……
那时候的他年轻有力,听到这个噩耗之后便发了疯似的往村后跑,一股脑的跳进了河里,当他把两个女儿都捞出来的时候,他半蹲在地上,满身湿漉漉,嘴唇呈现紫色,全身颤抖着,两眼无神的望着两个可爱的女儿。
想到这里,他站起来身,拿起烟袋吸了两口,冬日的寒气开始侵蚀着他的身体,他刚吸了几口便不断的咳嗽起来,他突然间感觉到浑身无力,难受。
那天,他简单的扒拉了几口饭便早早的睡了。毕竟马上要收麦子了,他不想有任何不愉快的事情在这个时候出现,他啊,现在也没有什么大的要求了,只想平平静静的多活几天把儿子的婚礼给操活办了,这样自己就真的没有什么遗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