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我曾做过一次英语口译,至今难忘。
那年夏天,我创业失败,正在寻找出路。好友周打我电话,说是他的研究生同学委托他找一个英语翻译,工作时间为期一个月左右,每天报酬两百元,包吃住和路费,问我有没有兴趣做。
我说很有兴趣。周说,如果你有兴趣的话,可以跟我那同学联系,他会跟你聊细节问题。
不久,对方打了我电话,一聊才知道,是他的叔叔需要一个陪同翻译,服务的对象是一个欧洲的皮革染料工程师。原来他叔叔代理了一款欧洲的皮革染料,这个工程师是染料厂商派过来服务的。我的任务就是陪同走访并作翻译。
他说他叔叔要我当天就出发,地点在福建晋江。后来我加了他叔叔微信,我二话没说,收拾行李就出发了,说走就走。
当天下午从广州坐和谐号到了深圳,在深圳过一夜,第二天一早再从深圳坐高铁到晋江。到了晋江已经中午,那同学的叔叔开着林肯汽车,来车站接我,那人相貌堂堂,圆脸阔嘴,身材高大。我叫他王总。
汽车向晋江市区方向驶去。路上,我跟王总的交流了起来。他是安徽人,几年前获得了一个西班牙皮革染料品牌在中国的独家代理权,在北方做得不错,如今是刚到晋江来开展业务,厂家为了帮助他在晋江打开局面,特地派了工程师来协助。
我问既然是西班牙人,为什么不请一个西班牙语翻译。他说之前请过,这次时间紧,找不到,对方用英语交流也没有问题。
大概半小时后,汽车在市区一栋三层的民房旁边停下,王总带我上了二楼。一进门,便看到三五个人在里面聊得火热,其中一位白头发大鼻子的外国老头半躺在沙发凳上,身量矮小,肚子非常大,戴着眼镜,抽着雪茄,犹如美国动画片中典型的古板爷爷形象,在屋子里特别显眼。
王总介绍说,他就是我的服务对象。我上前用英语跟他热情地打招呼,问他的名字,他跟我讲了他的西班牙名字,我没有学过西班牙语,许久都没有搞懂他名字的发音,后来大家说,我们也不知道他的真名是什么,就随口音译过来,叫他“里奥”。
里奥来自西班牙,说着很蹩脚的英语,跟我一样,才是刚到此地。我一听他的英语,心想,坏了,他的英语说得那么差,要给他做翻译,得连蒙带猜才行啊。
王总还跟我介绍了在场的其他人,有两个皮革工程师,一瘦一肥,还有一位当地的合伙人,一个助理,都是男性,还有两位女性 ,一位是王总的妹妹,是负责伙食的阿姨,一位是那个瘦子工程师的妻子。除了合伙人之外,这些人都住在那个屋子里,为王总的业务服务。
我正在跟大伙寒暄之际,阿姨说午饭准备好了,先吃饭。王总说,在饭桌上再聊。
阿姨做了满满的一桌子菜,饭桌上还有啤酒和白酒,里奥喜欢喝啤酒,而其他男性则喜欢喝白酒,初次见面,大家对我热情有加,他们举杯欢迎我,一定要我喝一点白酒,我只好呷了一小口,以表敬意。
在饭桌上,我注意到里奥喝了三瓶啤酒,特别喜欢吃肉,难怪他的肚子那么大。
02
吃完午饭,稍事休息,我随着他们出发去周边的工厂拜访,推销公司的染料。晋江被称为中国的品牌之都,361、匹克、特步等品牌都出自那里,同时,晋江还是中国的皮革之都,那里的皮革工厂成了全国皮制品企业的供应商, 而在制作皮革的过程中,染料是关键的原材料,染料的好坏直接影响到成品皮革的质量。
下午是拜访皮革厂老板的最佳的时间,因为当地的土老板晚上一般要应酬到深夜,睡到中午才起床,下午才上班,一天之中, 下午才有空。
我陪在里奥的身边,坐着王总的林肯汽车,由王总的助理开车。下午拜访了三个工厂的办公室,老板们都很忙,似乎没有空搭理王总一行,说不到几句话,王总就告辞了,看来做业务还真的不容易,没有过硬的心理素质,是做不到的。
拜访工作一直到傍晚结束,回到民房吃晚饭,饭后王总开车将我们送到附近的一家连锁酒店,给我们开了房间,安顿我和里奥。我和里奥的房间门对门,在那里,我们住了将近20天。
这20天里,我和里奥都陪着王总他们去不同的皮革工厂拜访,工厂都是当地的土老板所开办的,他们的工厂办公室装潢得很豪华,但是土老板却没有一个是注重形象的,大多数都精神萎靡,头发蓬松、睡眼惺忪,并且左手烟右手茶,坐在办公室里两眼发直,似乎还没有从宿醉中醒过来。
王总随身带着产品图册,给土老板们讲解产品特点,而里奥则在旁边补充产品的效果,当对方感兴趣的话,王总的工程师便和里奥一道,到厂房里实际操作,用染料做出一张皮革出来。而我,则在一旁负责翻译。
03
皮革工厂的气味特别难闻,他们加工的材料,大多数是从英美欧加等国家进口而来的牛皮,也称为蓝皮,因为这些牛皮一般都涂上蓝色的防腐剂,可以存放很长时间。蓝皮的气味非常呛人,还滑腻腻地充满了水分。蓝皮要成为可用的皮革,需要鞣制,需要烘干,完了之后,需要上染料着色制成不同质地和颜色的皮革,能不能卖一个好价钱,三分看皮质,七分看染料。
而染料的着色,是一门十分复杂的学问,需要专门的人才来实施,而里奥,正是这样的人才。隔行如隔山,我初次接触皮革染料,要给里奥翻译有一些难度,只能边做边学,趁机也向里奥了解他的专业。他在皮革染料行业干了三十多年,非常资深。他见我是一个不懂行的人,并没有对我不满,相反,他给予我许多帮助,私下跟我讲了很多专业名词,大大扩展了我的词汇量。
里奥虽然是一个年过六十的老人,好吃好喝,但工作起来一点都不含糊,凡事愿意亲力亲为,态度十分认真负责,他有时在工厂里一干就是一两个小时,染料着色之后,他不断地试验,不断地对比,不断地调整,直到满意为止。
里奥有两大爱好,一是嗜烟如命,抽的不是香烟,而是雪茄,他一根雪茄可以抽两天,抽过瘾了,就将燃烧处用双刃雪茄剪剪掉,存留到下一次再抽。二是爱喝啤酒。每一顿饭都要喝三瓶啤酒,喝了也不醉。
有一次,王总还跟我说,里奥还好色,但是现在扫黄很厉害,不敢在晋江给他***,要是被抓,误了工作事小,害得人家吃牢饭,就难看了。
04
在这20天里,我和大伙一起吃喝出行,跟其他几个人也有更多了解。王总的助理是一个五大三粗的90后官二代,跟王总是一个村的,他家和王总家关系十分紧密,是他父亲派他过来跟王总做跟班的,他也是所有员工中唯一不拿工资的。胖子工程师来自河南,妻儿都在老家,他独自在晋江打拼,据做饭阿姨透露,他已经在当地有了另一段感情。瘦子工程师来自四川,刚结婚,和妻子住在一起,而他妻子则帮助阿姨做饭。王总的合伙人是晋江当地人,在开拓当地市场的过程中,他扮演着十分重要的角色,很多工厂的老板都是因为他引荐的。
慢慢地,我从王总助理那里了解到,王总是一个财大气粗的人。“他家里像王宫一样,几兄弟都很有钱。”助理跟我说。
这话我半信半疑。后来有一次,他给我看一张照片,是他和众多中小企业家代表和时任国务院副总理回良玉的合影。那时我相信,他是一个有实力的生意人。
我对王总的印象非常好,他个性随和,说话亲切,颇有绅士风度,拜访客户时表现得慷慨大度,从容自如。
有一天晚上,王总跟我说他要请几个同行吃饭,邀请我跟他一起去。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他一起去了。犹豫是因为我不想参与应酬,最终决定去是因为,我想更了解他。
当晚来的同行,都是他的老乡,有年长的还有年轻的。他们在当地已经从业多年,我不清楚他们是否存在着竞争关系,但在饭桌上他们称兄道弟。其中一个长者知道我是英语翻译,对我竖起了大姆指,说:”有文化就是好啊,知书达礼,我们这一代人没有办法,读不到书,年纪小小就出来混社会,混到现在,是挣到不少钱,但是没有用,长期在外,家庭没有搞好,得不偿失!所以老弟啊,你千万不要学我们,家庭搞不好是没用的……“他说这话时还没有喝酒,眼神透着一丝忧伤。
饭桌上免不了要喝几杯,我也随机应变,跟着他们喝了几杯,头已微熏,并没有多说话,只是静静地听他们聊市场、聊共同的朋友、聊过去聊未来。
酒足饭饱,筵席散去,王总和我已有七分醉,但他还是驾车回家,我坐在他的车里,心里有些不踏实,他说没事的,几公里路而已,晋江不比广州,哪有几个人喝了酒不开车的?
籍着酒意,他跟我说起了自己的私事。他家里兄弟姐妹八个,四个兄弟,四个姐妹,如今父亲已逝,老母尚在。小时候他们家是村里最穷的,如今,他们家是村里最有富有的。他只有小学文化,但是这些年经历摸爬滚打,学得一身市场营销的本领,”同时也伤痕累累啊!“王总说。
我从他的话语中,感受到他的心灵已经是千疮百孔,今晚他只带我一人参与应酬,却不带合伙人也不带他的员工,隐隐透露着他对别人的不信任。我不想对他过多猜测,但商场如战场, 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组建了一个新的团队,他的压力是可想而知的。
他说他不想再做这个代理了,因为市场越来越难做,之所以继续做,是因为他曾经从中挣到了钱,跟西班牙的老板还有一些感情在,现在还在做是为了维系这段感情。这话听起来不太真,但因为是酒后说的,我权且当它是真的吧。
我要助理那里得知,王总几乎每天晚上都有应酬,跟当地的土老板喝酒到深夜,他的作息时间 ,跟当地的土老板一样,早晨从中午开始。
而我每天都早睡早起,晚上在民房里吃完饭后,大概八点多,助理就会开车送我和里奥回酒店,我洗完澡后,看一会儿书,就睡觉了,早上7点左右便起床读书写作健身,吃完午饭后再出去拜访工厂。
05
那段时间,我对西班牙语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每天都跟里奥学几句西班牙语,里奥也十分乐意教我学,他是一个幽默的老头,我们俩经常互相打趣,他教我西语发音,我学得不像,逗得他笑个不停,有时我随处看到一个物品问他用西语怎么说,他也不厌其烦地教我,总之,我跟他相处得很和谐。
期间,王总的合伙人还开车载着和里奥和胖子工程师去了漳州的一个皮革工厂谈业务。那工厂位于海边,办公室装修得很壮观。我们在工厂附近的一个宾馆住了一夜,那天晚上,工厂老板请我们吃饭,饭后邀请我们去KTV,当要踏进KTV大门的那一刻,我知道那地方那是一个藏污纳垢之处,就以说自己不舒服为托辞,转身回到宾馆房间。那一夜,写了一封长信给广州的朋友。
第二天,我们走出宾馆,胖子工程师在不远处看到一个女生,说那是昨晚给我们陪酒的服务员,我说陪酒是怎么回事?他说陪酒就是我喝一杯酒,她就要喝一杯酒,奉陪到底。我说那岂不是要命吗?合伙人说,当然要命,以命换钱而已。
此话让我无限唏嘘。
06
从漳州回来之后 ,王总决定让里奥去浙江温州服务当地的老客户,于是,在晋江呆了大概20天后,我和里奥、王总还有胖子工程师一起踏上了前往温州的动车,动车驶过江南的烟雨濛濛和千山叠嶂,驶过迢迢流水和隐隐青山,到达了温州。
到了温州之后,王总的二哥开着他的进口宝马车来接我们。王总的二哥正是周周同学的父亲。他听说我是他儿子介绍的,对我格外有好感。当晚入住温州的宾馆,我一个人住一个房间,刚一进房间,就有人在门缝里塞招嫖的卡片,这真是一个淫乱的世代,我一脚将卡片踢到了门外。
第二天,在温州吃过早餐, 便坐着王二哥的座驾到了台州,在那里,里奥指导了工厂的皮革工程师如何使用染料,当天晚上在台州过夜。
接下来,便开启了自驾游的模式。
王二哥和王总轮流驾车,我和里奥和胖子工程师坐在后座,从台州出发,向北穿越整个江苏省,进入山东境内,达到滨州和德州,指导当地的几家皮革工厂, 最后,从德州驾车到济南,我和里奥回广州,王总和胖子工程师回晋江。
坐汽车穿越如此长的路线,对于我来说,还是第一次,所以我觉得这是一次奇妙的旅程。印象最深刻的是汽车途经杭州湾大桥时,王总要跟里奥介绍说这曾是世界上最长的跨海大桥,事实也是如此,全长36公里。在桥上行驶时,因前方车祸,我们遭遇了严重的堵车,在堵车期间,我们聊起了这座大桥的建造历史,王二哥极其健谈,说起地方掌故,了如指掌。
在山东滨州,我第一次看到了黄河,心情激动不已。在德州的一个县城里,我们入住了当地最好的宾馆,日子十分悠闲,我在宾馆里给北方的一个朋友写一封长长的信。
一天晚上,我们吃完饭,当地一个土豪决意要宴请里奥吃宵夜,于是我和里奥被他们的路虎车接走,到了一个私人会所,富丽堂皇。那土豪其实是一个90后富二代,之前是体校的摔跤手,后来接他父亲的班,做起了皮革工厂的生意。
那晚他召集了他在体校的若干同学赴席,我注意到他们的耳朵都残缺不全,又不好意思问,他们说摔跤运动员的耳朵都长这样,这是摔跤运动员的荣耀的徽章,被称为饺子耳朵,并告诫我,在路上遇到长这样耳朵的人,千万不要惹。
在山东呆了几天,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当地的皮革工厂对环境的影响。皮革在进行着色的时候,污染是特别的大的,需要大量排放污水,每次去到皮革工厂,都感觉臭气逼人,呆不到半小时便一定要走。可怜里面的工人,长期在污染的环境中工作,身体不受亏损才怪!
据王总说,很多无良黑心的老板都违法排污,靠近海边的直接将污水排到海里,而在内陆的地方,则将污水排到地下,对饮用水造成严重影响,癌症村的事件,并非空穴来风。
为期一个月的工作很快就结束了。在济南机场,王总给我和里奥买了去广州的机票,在机场请我们喝了一杯饮料,彼此告别。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每逢节日都会通过微信互致问候,只是如今,很久都没有联系过了。但那一段相处的时光,给了我深刻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