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万家灯火,送日暮。
流星坠落的夜晚,尾笙心如死灰。在她的念想里,她就是个骑驴的少女,仿若失去了所有活着的勇气。算命先生说过,她这一年,主大灾,失去所有,迎来所有。
“放屁!”尾笙当场爆了粗口,泼了凉开水,再扬长而去。算命先生不和她计较,他也计较不动。他一把年纪了,眼盲,拄竹杖,据说年轻时留过洋。知道她不甘,知道她暴躁,知道她母亲卧床多年病情一直恶化,更知道自己不能丢了风度,辱了斯文。他捋着胡子,脸上仍旧挂着笑。
浅深火急火燎地跑出来,替祖爷爷擦去脸上的水,又望了望尾笙的方向。
祖爷爷的那双眼躲在墨镜之后,定定地看着他。尽管他知道祖爷爷什么都看不到,可还是慌了神。他心知肚明,祖爷爷通晓人心,只是尾笙未发觉。
天桥上的尾笙只想好好睡一觉。父亲早逝,母亲新逝,家中空无一人,连空气都失了温度。现实如此,只有梦里什么都有。
世事凉薄,尾笙在梦里都没跳出那一场伤心的丧事。她哭天抢地,四野空无一人。
02
尾笙茫然地望着眼前的少年,来自书香门第,学习成绩一直第一,是第一个拥有电脑的人,第一个用上手机的人,拿过各种比赛金奖的人,更差不多是镇上唯一一个能跃龙门的人。即便他不是鲤鱼,也是乘鲤的少年。
他冒傻气,天真未经风霜,诚恳而不世故,以为乘鲤的和骑驴的是一路人。若是他拿起祖爷爷的竹杖,倒是与她的芒鞋般配。
“让我送送你。”浅深说。她也这么做了,送他到公交站,摇晃的小巴士停停走走,他的眼就没离开过她的眉。她并不烦他,只因为知道他无恶意。
他好似并不关心她去哪里,只是一直问她——那串号码记住了没有?
他向她保证,那是永不停机的号码,就像他心里有永不熄灭的灯火一样。
他喋喋不休的样子,聒噪又无趣。为了让她记住号码,他还编了口诀。
口诀朗朗上口,号码就藏在里面。他像一个谆谆善诱的老师,像是给了她人生的最后一节私课。
她永远不会再出现在课堂上了,尽管她正处于一个应该上学的年纪。
临分别的时候,他说:“我等你回来。”
她没有告诉他,小镇从此无牵无挂,她不会回来了。
他还不放心,往她口袋里塞钱。不多,是他的一点心意。他还说:“尾笙,以后还我。”
“小气鬼。”早熟的尾笙听懂了他的意思,眼里噙着泪。浅深不知深浅,居然当真了,忙不迭地说:“其实,是我想见你。”
“是我想见你。”他又重复了一句。
03
一别经年,尾笙的心变得越来越软,从沉迷自由的味道到时常想家不过用了四年时间。
故人消失天涯,她也没有回去过。她不知道浅深选择了自己临近城市的大学,更不知道浅深放弃的是顶级的学校。人人都说他魔怔了,说是他祖爷爷这些年来频频泄露天机的报应。
这些年,尾笙在南方闯荡,只觉得心越来越空。她虚长了几岁,也没挣到钱,穷日子倒是过了很久。日子再穷,她也没有花浅深给她的钱。那青色的钞票放在行李的最底层,给了她退路,也给了她奋力一搏的勇气。大不了灰头土脸地离开这里,反正回程的车票还是有的。她这么想。
尾笙其实挺好看的,但她不愿拾掇自己。有人慧眼识珍珠,献殷勤,追求她,但没一个入得了她的眼。要么太小,要么太老,要么脾气不好,反正,她总有拒绝的理由。
她买了一部二手手机,手机里从来不存别人的号码。她认定了自己是个独行的人,是人间的异类,是失去一切的孤星,所以了无牵挂最好。
在租来的小房子里,她丧气地想,若是她突然死了,必定没人知晓,也没有遗照。在最鲜活的年纪里,她有一颗早衰的心。
或许,她这样的人就是这样,赤条条地来,在某天了无牵挂地走。无人怀念,也无人祭奠。
04
“喂?”
“是你吗?”
05
浅深赶到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四点。
他蹲坐在病床前,看着面前这张苍白如纸的脸。时间仿佛回到了七年以前,他的心猛地抖了一下。
他真心感谢尾笙生命中的这场小劫难,把她带到了他身边。一次不算严重的车祸,在意识丧失之前,她试着打了七年前就烂熟于心的电话。
电话接通的那一刹那,尾笙只觉得万事皆安。只有她知道,许久没有人对她这么好了。
他在医院照顾了她七天,在她租来的房子里伺候了她二十天,直到她完全恢复。
她躺在床上,做了无数个清甜的梦。梦见自己身处绿洲,阳光和煦,鸟叫虫鸣,微风习习,有人吻她。吻她的眉梢,吻她的鼻尖,吻她的嘴角。
她不愿醒来。
06
“你真好。”
“叫哥。”
07
她与浅深恢复了联系,知道他越来越多的消息。夜深的时候,他给她打很长时间的电话。在电话里,她听到有人问浅深——浅深,你为什么放弃去加利福尼亚的机会?
一次深造的机会,人人都在争取,只有浅深选择了放弃。有人欢喜有人惋惜,只有他觉得值得。
同样的问题,尾笙也问了一遍。她得到的回答是——哪里都没有这里好。
她问他哪里好,他说这里,山好,水好,人也好。更重要的是,有人记得他的号码,他喜欢被人记得的感觉。
在实验室里,他的导师说他们未来都会成为别人的救世主,造福人类,功德无量。但他却觉得遥远。在他的身边,他可以是另一个人的救星,只要她记得找他。
对他了解越多,尾笙就越觉得冷。她想起了鲤与驴,想起了竹杖与芒鞋。
那是她无法逾越的鸿沟。
08
尾笙觉得自己好渺小啊,打一份工,赚点小钱,图个温饱,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她是平凡的人,只有平凡的命。
浅深单独邀请她,她赴了约。虽然想拒绝,但她说不出拒绝的话。若是他的朋友在,她断然不会出现。无论他怎么说,都不行。浅深意识到了,他打不开她心里结的茧。
时间一天天向前走,两个人都不恋爱,两个人又仿似恋爱了。别人只道交浅言深,而他们,交深言浅。他带她吃路边的大排档,他抢了炒饭小哥的工具为她炒一碗蛋炒饭。他们同吃一碗炒粉,以及,一起从饭店逃单。
他的同学说他们不般配,可他知道,他对别的姑娘没感觉。而他看到尾笙就想笑,露出八颗牙齿的那种。
尾笙第一次鼓足了勇气叫他哥,那个字才刚挤出口,他就笑了。
他从来没在她面前那么肆无忌惮地笑过。
当初一个怕她拒绝的躲闪之术,没想到她却上了心。
他明白要怎么做了。
09
“同年同月同一天,小镇的产房里,我们几乎同时出生。如果计较一点的话,你比我大三秒钟。”
“所以呢?”
“我的祖爷爷说,有些人,是成双成对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浅深自顾自地说。
“嗯?”尾笙好像有点懂了。
“我祖爷爷的竹杖交给我了。”这一刻他好像有点难过,也像是想起了许多往事,“他说他记得是你泼过他一脸的水,他这个倔老头儿,记仇得很……”
尾笙紧咬下唇。
“我决定回小镇教书,我的导师说,哪里都是舞台,芝麻也会发光。”说这话的时候,他望着尾笙,“我也只想做个平凡的人,想必你也一样。”
尾笙点头:“我向祖爷爷端茶道歉好不好?”
“我了解我的祖爷爷,我有办法。如果你成为他的祖孙媳妇,他就无从计较了。让他吃个瘪好不好?我想欺负他很久了。”
“这么说,我没得选了?”尾笙微笑望着浅深,而浅深此刻一本正经,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浅深迎上他的笑:“那好吧。”
——原文载于2018年爱格9B
戳阅读原文,把书带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