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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国庆节我原计划是去一趟上海,行程都安排好了,那边的朋友们已经等着呢,结果,涂五秀死了,去不成了。
报丧是村里的老队长*叔,他在电话里说,涂五秀死了,村子里在外面的人个个都通知到了,我也不能例外。离开乡下二十年,许多长大的孩子我都已不认识,但是村里老死了人,我都会回家吊唁,一来表示送别亡者,二来与儿时小伙伴们趁机聚一聚。乡村变迁,大多数人已经出外谋生,老家留下的除了老人就是孩子了,村里虽然房屋建得越来越堂皇,其实几近空心,平时寂寞得很,只有过年时才显出些热闹的气氛来。
再一个是老了人,大家都会回家送葬,无论有无血缘关系。生死事大,从这个角度,我们那个乡村显示出巨大的仁义。
在我乡下的村里,涂五秀是个“名人”。*叔格外叮嘱我说,你是出了名的文人,给你五秀婶写副挽联吧,算给她个盖棺定论。当了一辈子小队长,*叔说话还是喜欢拽文,我于是笑了,说我想想吧,到时我现场写出来就是。
涂五秀我太熟悉了。在我童年时期,她是村里所有人关注的对象,大家一起聊天扯白,言必称涂五秀。另外,我跟她两个儿子圆梦和成梦都是同龄人,上学时还跟圆梦同过一桌。圆梦现在郊县的一个镇财政所工作,只是久未联系。
十月一号,穿越路上滚滚的车流回到乡下,乡场上搭起了几个大棚,村子里角角落落都停满了车,在外的乡友悉数回家了。
我走到灵堂,恭恭敬敬对着涂五秀的遗像跪了,磕了头,圆梦跪在一侧还礼。*叔赶忙拉着我,指着正门处空白,道:喜子,主挽联你来写,就等着你了。
老实说,难得假期有闲心,我昨晚跟几个铁哥们打麻将激战到一点多,根本没心思考虑挽联的事,民安叔这一说,我一下懵了,背上沁出了汗珠,只能硬着头皮回道,我想想,我想想。
一幅好的挽联,当是概括亡者一生,实事求是,适度拔高,岂能胡乱拼凑敷衍了事?
但是,这个躺在冰棺里的涂五秀……一言难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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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男人叫尚驮子,背上肿得高高的,如同一只盖住的筲箕,走路时头低着仿佛总在地上寻个啥东西。涂五秀是平江山里人,被村里一个老姑婆带出来,以为嫁到咱们平原地区日子会好过些,至少有白米饭吃,不像她那山旮旯里,天天红薯丝,吃得臭屁喧天。我们村里正常的男人很少娶外地女人,显得掉价。涂五秀无奈何,只能嫁给了残废尚驮子。
涂五秀本身也找不到好男人,她像个小人一样,身高不到一米四,如果不是前面两只鼓起的大奶子,难得让人看成个大人。
尚驮子无爹无娘,背上像掮着一口锅,干农活做不得全劳力用,拿一半工分负责为集体放牛,挣工分的事就落到涂五秀身上了。好在涂五秀干活是把好手,锄草、割稻、插秧,工分比别的妇女不少挣,就连到水库修堤,挽短了箢箕,她也能担百十斤,只是两只筐大得不相称,走着鸭婆划水般看起来挺滑稽。
不过再能干,按照队里的规定,男人十分工,女人最多也就六分工,这样,涂五秀家的日子无论怎样,都敞亮不起来。加之不久,涂五秀怀孕了,肚子挺起来,干活慢下来,工分自然又扣了两分,只值四分工。春天青黄不接的时候,她和尚驮子吃饭成了问题。
队里埋在地垄里的红茴种子,还没发芽,包了塑料布保暖着,忽然有天晚上,整垄地挖得一个不剩,根本不象耗子野猪什么祸害的。结果村里治保主任破案,在涂五秀家门口捡了两只茴种,牛栏粪还沾在上头。报告给队长*叔,*叔心善,悄悄儿喊了尚驮子一边,只叫他和涂五秀好好将茴种重新埋上就是。
涂五秀生下儿子圆梦后,不到两天就下地干活了。奇怪的是,人们发现她多数时候的肚子仍然鼓鼓囊囊没有消下来,队里的萝卜、大头菜经常缺蔸少根,干部们学聪明了,收工时拦在路上检查,结果,涂五秀被抓了现行。
涂五秀,你为什么偷集体财产?干部们问。
没奶。她答道。
我吃不饱,没奶,孩子饿。涂五秀也不怕丑,一把撸起衣襟,把把个瘪塌的奶子端在人们面前。
念在孩子份上,队长*叔又一次作主,原谅了她。但涂五秀是贼的恶名终是背上了,人们格外提防她,每次收工时,出工小组长都会检查一遍她的身上,像公安人员一样摸遍她的全身,有时候,故意将手伸进她的胸脯和裤裆里抓一把,涂五秀也不生气,格格地笑。
见别人摸她,涂五秀胆子大了,明目张胆地偷集体的东西,黄豆,花生,茄子,黄瓜,地里出什么她偷什么。小组长们搜查出来,她倒很坦然,恬不知耻地对他们说:我要拿走,你多摸几把就是。
她已经习惯了,村里人也习惯了。每次大家看她的眼神,都无比鄙夷,仿佛看一条骚母狗,涂五秀不在意,依然故我,但除了偷集体的东西,她从来不拿私人的东西,所以积怨不深,没有人专门针对她发作过。
那年年底,照例搞“运动”,斗私批修,涂五秀自然成了队里唯一的“坏份子”,她剃了个阴阳头,胸前挂着白纸写的牌子“破坏份子涂五秀”。在台上斗一番后,胸前挂着几只烂红茴或半边南瓜,围着村道游行。她手里拎一面锣,边敲边喊:我是涂五秀,偷地队里的黄豆,偷过队里的南瓜,请大家莫学我的坏样。村里人跟在屁股后面哈哈大笑,耍猴子一样快活无比。
经过自己家时,涂五秀冲从门角露出半边脸的尚驮子嚷:圆梦要喂鸡蛋煨饭呢,莫饿到咱娃儿了。
别家天天吃地瓜条,她家还有鸡蛋煨饭?陪着她游行的村人于是格外不平,趁机用竹棍抽她的屁股,用暗劲,涂五秀痛得咧嘴,叫道:各位爷爷奶奶祖宗们,我错了,饶过我吧!
人们又抽:以后还偷不?
她信誓旦旦:不偷了,再偷遭五雷轰。
3
尚驮子虽然残废了,但播种能力挺强,不到一年,涂五秀的肚子又吹气般大了起来。第二年,生下了第二个儿子成梦。
她负担更重了,一个人要养活一家,喂四张嘴,偷东西更加频繁了。
除了吃的,还要烧柴,白天要出工,涂五秀只能利用傍晚收工后匆匆忙忙上山打柴。那个年代大家全部烧柴火,近一些的山上早光秃着仿佛和尚头,涂五秀直接到对面公社的林山上,砍树枝,硬条柴火,经烧。
林场看山的人叫蔡哈醒,只有一只手臂,五十多岁的老头子,一次二次,第三次他终于捉住了涂五秀。
蔡哈醒用一把梭标押着涂五秀,说:把你交到公社,你得*!
涂五秀软在地上,求饶:你要怎样都行,我坐不得牢,我还有两个娃娃哩。
蔡哈醒借着落山的霞光,看到涂五秀年龄才二十多岁,道:不*也行,到我床上坐会儿。
涂五秀道:我告你强奸!
蔡哈醒嘿嘿地笑:要得,你偷盗,我强奸,咱们*在一起。
涂五秀终是到了蔡哈醒的床上,后来,蔡哈醒每回都把柴火砍好,扎成捆,只等涂五秀去挑就是。当然,省下的时间在他的床上。后来人们传说,涂五秀成了他长期的“绊子”,有人在林场小屋的窗户偷听过他们对话,涂五秀床上跟他什么都说,甚至跟尚驮子的床第之事,说尚驮子背不平,喜欢把头扎在她胯裆闻骚味,喜欢睡在她下面,不用垫枕头眼直愣着看下面……
这事传出来,涂五秀的名声臭哄哄的了。慢慢的,村里的男人都动了心思,再看涂五秀的眼睛,一个个无比委琐,狎色。
先是看菜园的东麻子,扯住裤管里蔸了豆角的涂五秀,在菜棚里做了事儿。接下来队里的记工员二平,以每个月多记几十分工的口子得了手。再接着,仓库保管员南八爹,在谷仓里成了事。到了最后,治保主任,民兵营长,都有份了。传来传去,真真假假,仿佛全队上只有*叔没有挨过她的身子。
涂五秀来者不拒,破船破划,更加肆无忌惮,到最后,发展到只要男人拿东西放在她家后门,咳嗽一声,她就第二天准时“肉偿”。
那些全国人民都吃不饱的岁月,涂五秀全家过得油光水滑,圆梦成梦两兄弟长得高高壮壮的。
4
然而,涂五秀终于激起了村里所有女人的众怒。日积月累,仇恨的种子发了芽,一个冬天,村里的女人打算教训一次她了。
那天,雪下得很大,村里的女人在仓库里用稻草放绳子,预备来年备用。涂五秀正在稻草上打枯叶,不知谁先动手,将她的头用布蒙住,剥光了她的衣服,用粗糙的稻草使劲在她下面搓擦,涂五秀下面很快流出血来。她大叫,但没有一个人制止,终于她挣脱了那群凶狠的女人,赤着下身奔跑在雪地上,后面那群女人并不罢休,追赶上去,把她撂倒,拿冰*塞她下面,嘴里咬牙切齿骂道:叫你骚!叫你勾男人!
最后,队长*叔用棉袄把她包好送回家,据说,当天晚上,尚驮子又毒打了她一顿,惨叫声连村里的狗都吓得沉默了,一连十多天,涂五秀都没出门。
这件事之后,涂五秀变得沉默寡言,像冰块下的鱼一样。脸上透着凶狠的表情,看谁都斜着眼睛,有时候,我们这群小孩子晚上路遇在外面偷东西的她,影子一样飘动,吓得大家见了鬼一般一轰而散。
圆梦和成梦两兄弟此后从来不叫涂五秀“娘”,尚驮子不许他们叫,说“你们没有一个做婊子的娘。”
记忆中,涂五秀打过我一耳光。
我小时候调皮,是全村的孩子王,上小学时,必须几个小伙伴用藤条扎成“矫子”抬着我上学,假日里,大家偷来桃子李子或者甜瓜菜瓜,必须先供奉给我吃,不然就得挨打。
那个六月,太阳很大,我们在塘堤上做游戏,我扮*,圆梦成梦们扮鬼子,鬼子投降,一个个从我胯下钻过去,表示服气了。圆梦刚钻过我胯下,涂五秀不知道从哪里冲上来,不由分说一耳光打在我脸上,她眼睛仿佛冒出火星一样,因为愤怒而扭曲,嘴里嚷嚷着:欺负我可以,欺负我娃子,我会拼命!
又冲她两个儿子吼:你娘活得丧气,你们要活得硬气!
我揪住她的脖子,哭喊着:涂五秀,你这块烂×!我母亲刚好听到,从家里冲上来将她按倒在地,骑在她身上揍了个够。
但后来,村里的小孩再也没有人敢欺负圆梦成梦两兄弟了,人们低低地说:涂五秀这骚逼护犊子,怕是会杀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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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梦上中学后,涂五秀仿佛完全脱胎换骨,再也不偷别人的东西了。其时,农村早已经包产到户,*叔虽然还是队长,但再不管社员生产事项。涂五秀是全村起得最早,收工最晚的人,她像永远不知疲倦的老鼠在土里刨食,到山上摘茶籽,往树林里采马蜂蜜,在集上换了钱给圆梦成梦交学费,买书本。
圆梦的成绩一直很好,但他从来不让涂五秀来学校找他,每次要带米带菜,他让涂五秀在公社厕所后面那块空地等他,趁夜色里悄无声息地拿走,一言不发,仿佛特务接头一样神秘。
他瞧不起涂五秀这个娘,又离不开她。
每次假日回家,涂五秀都会腆着脸找到我,问道:喜相公,我家圆梦成绩好不好?
我早已不再恨她,说:好得很,全班前五名。
我再次说是真的时,她脚步轻快了许多,忙着到村口大康的屠夫案上砍肉,说要犒劳圆梦。
后来,圆梦从初中考上了中专,毕业后分配在邻县乡镇的财政所。成梦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去了广东打工。九年前,涂五秀的男人尚驮子死了,她一个人没有守在家里那几间破扇子里,到县城租了房子,走街串巷的收破烂。我曾经无意中见过她,头发白了,在风中仿佛飘飞的苇子,身上散发一股难闻的馊臭味,我远远的躲开,怕她认出我来。
今年过年我回老家拜坟,*叔讲:涂五秀只怕发财了,成梦在县上买房子,她一次性拿了二十万帮他交首付!
我问:那他应该现在叫五秀婶叫娘了吧?
*叔摇头:我没听到过,也许私下会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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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士吹起唢呐,孝子们开始“哭灵”,圆梦成梦两兄弟和他们的媳妇,捧着涂五秀的照片的灵牌,跪在地上哭得肝肠寸断,我清晰地听到他们嘴里叫出了“娘啊,苦命的娘啊——”
我找*叔要了白纸,摊开来,一挥而就,写下大门挽联:
人生几多疯痴怨,早赴瑶池拜西母。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