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间做了个梦中梦，半梦半醒间听见有抽噎的声音，完全醒过来才发现室内除了自己没人更多人醒着。果然已经过了时候，走到阳台上，见天仍是秋的阴沉，人就感到极其疲惫，见一切都觉得陈旧，好像在梦里度过了很多年。

　　一个梦里正是近年的春节，一家人围火坑坐，谈论已故去的外婆，接着就到了另一个梦里，也是春节时，一家人忙里忙外。有外婆，还有从未见过面的外公和曾外祖，也有死去的猫儿，小表弟与它吃盐，它咸得在地上打滚的反应吓坏了我们。小表弟在梦里还是幼儿的模样，闹着要吃粥，我便第一个站起来去光线昏沉的后屋拿碗。我大他近十岁，我是看着他长大的，也是依附他们家生活过的，他知道我什么都会依着他，他总是习惯了对着我闹。

　　老屋的后屋一贯光线昏暗，房顶有一片透明玻璃瓦，有阳光时处处现着丁达尔效应，现在是云层较厚的盆地之冬，只有满天的灰光。打开碗柜的双扇木门，里面却纠结着白丝线一样的蛛网。那一摞塑料碗到底有没有存在过我早就记不清了，只是认定那是外婆怕我们用不惯而特意准备的塑料碗，现在却都折坏，碗柜里只留着几块碎瓷片，一切都陈旧不堪。在那个梦套着的梦里，我于是在瞬间明白，我是在梦里了，袭来伤心的感觉却变得十分真实。

　　听前屋里一家人笑闹的声音仍在，我还是不动声色地取了碗，把它们掰回原来的形状，舀石凿水缸里的水洗干净，水还是那么凉，就算在夏天也一样，那时候不用冰箱的，缸里就可以冰镇李子瓜果，当真的浮瓜沉李的时代。为表弟盛上半碗粥，这是每个我们家的人在他的小孩时代被认为的可爱饭量，为此家里的小朋友总有一只特定的稍小一点的木碗或铁碗。饭桌上有种很真实的热闹感，我从未见过外公、曾外祖，却觉得生活本该如此，如此地丰盛，实在，让人感到安心，不留缝隙容许任何一丝遗憾的风穿透。

　　我在这一个梦里，知道我在做着另一个梦，我虽知道这个正在发生的梦，却看不清我本身的意识也都是梦中的意识，不知道这个梦醒了，我也仍是在梦中，醒来，也不过是在另一个梦中做了一个醒来的动作。

　　我既知道这一个，明明是梦，但我想多待一时。不醒来会怎么样呢？我要尽力克制伤心的感觉，好来艰难维持这映照我们所有人的柔和光线。在饭桌上，想起近年的变故，还是让饭粒哽住了喉咙，忍不住地掉眼泪，直说：过年我真是太高兴了。瞥见小姨用她一贯复杂的眼光沉静地打量着我，我感觉得出，她也是一个知情人。

　　后来实在忍不住，跑出去，在白雪堆积的原木堆上一把一把地抹眼泪，真的是伤心，这种感觉竟然这么真实。我知道我身处一场梦中，这不奇怪，我时常对做梦有所察觉，梦里的自我意识往往还未完全泯灭，要是噩梦，我也能控制自己的机体，通过不断摇头等等，来使自己醒过来。但这是却好梦啊，是让我觉得宁静的梦，我在这个梦里，做的任何动作都不敢过大，害怕惊破了这个脆弱的好梦。

　　小姨跟出来了，望了我半天才问缘故。我感到难为情，觉得羞耻，不好意思，对于她这种想了解我的行为，我一贯感到这样地难为情，想起来有近十年了，小表弟也长了十多年了。我说我老了，可年纪也不大，客观上来说只是增了某种成长的完成带上的不可卸下的负重，我说我老了，在对着某些消逝的感觉而言时确实是老了。

　　我感到好笑，一瞬间又有种想要坦白的冲动，我感到她成了我唯一的能够交流的人。我知道这只是近十年来我面对她有过的无数次的矛盾心理的一次。但因一笑，我就在这个梦里醒来了，回到了先前的梦里，听一家人围在老家冷清的火坑旁谈论故去的亲人。梦里的梦太丰富，这外面包裹着的梦就显得单调而脆弱。我不能知道我身处的这一个也是梦，感到十分真切的悲伤，忍不住不停流的泪让我很快就醒过来，我终于醒在了现实里。

　　半梦半醒间听见自己突兀的抽噎声，去瞧周围的室友们。想从前小时候也多有从梦里哭醒了的时候，不管我妈平时对我多严厉，这时候只要听见了也要跑过来安慰一番，真是特殊优待。又看见天光大亮了，竟然也没听见闹钟响。这种惨淡和疲惫的感觉很是真实，所见一切都显得越发陈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