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亦珍 题图|阿喜
狼开通树洞,本意只是给大家提供一个倾诉烦恼、释放情绪的平台,没想到会收到写作能力这么强的倾诉文,不放头条真是浪费了。
(1)
我觉得他笑得特别假。
我有自己的爸爸,可他跟另一个女人走了,之前折腾得家里一蹋糊涂,所以他留下的位置被12岁的我毫不犹豫地抹去了。这个男人,剃着平头,肥短的身材,穿白背心和短裤就敢上街,他怎么能当我的爸爸?
我随妈妈搬进了这个男人的家,并由他找了一所我根本就不喜欢的学校。他牵着我的手,对接收我的校长点头哈腰地说:“这是我女儿。”
因为户口不在本城区,我到这里来读书,他是走了后门送了礼的。我站在他身后,心里并没有感激,我不喜欢一个男人卑微成这个样子。
身后,总有没事干的婆姨们在指指点点:“*这算买一赠一,四十几岁总算当爹了。”
婆姨们的嚼舌并无恶意,他先前结过一次婚,*死活不肯生孩子,后来邂逅了初恋情人就跟他离婚了。这就是我所知道的关于他的全部。我并不想打听他的事,但奶奶总是问我:“你新爸爸对你好不好?”
我不需要别人对我好,我只想安安静静地长大,然后,离开那个家。
(2)
忽然,教室里一阵骚动,我扭头一看,他顶着一张胡子拉碴的脸,站在窗外冲我招手。我的脸立时涨得通红,小小的心眼里,不愿别人知道我和这么一个不修边幅的人有任何关系。
然后,老师出去了,他和老师说着什么。还拿出一只崭新的公文包,可能是真皮的,很谦卑地要送给老师。老师拒绝,两人打架似地推来推去。
他竟毫无理由地送老师一只包,而且时间场合是那样的奇怪,场面是那样的难堪。直到在他强硬的坚持下,老师收下了包,他才心满意足地走了。走时还冲我挤了挤眼,一副攻守同盟的样子。忍受着全班同学兴灾乐祸的指指点点,我羞愤得无以复加。
回到家,迎着他讨好的笑容,我火山一般爆发出来:“你是不是有病呀,没事送什么礼呀!”
他的笑容僵住了,然后无措地看向我妈。
我妈喝住我,上来就是一记耳光。
他挡在我妈身前,说:“别打,你怎么动不动就打孩子?”
我妈打我是家常便饭,我早已习惯,但我不习惯他低眉顺眼的样子。奶奶说,后爸没有好东西,他在这儿装什么蒜!
我睡了一觉,醒来发现他坐在我的床前。
见我醒了,他第一句话就说:“今天是我不好,我想让老师对你好点儿,用错方法了。”又说,“你别怪我,我是个电工,没文化,也没当过爸爸,下次改正。”
其实,他不知道,我压根就不需要爸爸。如果他真的识趣,就不要在我面前晃来晃去,可是看着他一头的白发,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3)
我的小说里,人物丰富,场面热闹,将班里同学的名字都编进去,和我关系好的,就给个正面人物当当,我讨厌的,就让他大奸大恶。
我不在乎请家长,反正那个男人会唯唯诺诺地听完一切,然后一个字都不会向我妈告状。
可是这次,我判断失误,在老师声色俱厉地出示我的罪证时,他竟大声对老师说:“真了不起呀,我像她这么大的时候,根本写不出来呢。我女儿长大一定能当作家!”
我的吃惊,并不比老师更小,他却认真地对我说:“你好好写,我支持你!”
(4)
那个夏天,他象个金毛狮王一样,头发乱七八糟地左支右愣,脸上永远是剃不干净的胡须茬子,又是个大胖子,他的样子十足像个街头的无聊闲汉。可他的眼神,那样坚定地望着我,像对大人一样郑重其事。
我对他说:“我不喜欢你不剃胡子的样子,以后不能穿拖鞋去我的学校。”
我对他说:“你那劣质烟味真让人受不了。”
我对他说:“你讲话老那么大嗓门吗?”
不穿拖鞋和大嗓门都能克服,但戒烟能活活让一个有几十年烟龄的老电工要了命,于是,他躲在厕所或门背后抽,或在进家门之前猛啜几口。
我妈看不过去,对他说:“你别惯着她,几十岁的人了听小孩摆布,真是的。”
他说:“我在学着怎么当爸爸呢,你别拖后腿。”
(5)
随着我越来越大,和我妈的摩擦也越来越多,有时一点小事,我们就会像两只公鸡一样剑张驽拔。这个时候,他永远是一个毫无原则的和事佬,只求平息事态。这真不是我欣赏的男人,一点刚硬的线条都没有,任我们母女俩由着性子将他捏成各种形状。有一次,在我和我妈顶了嘴后,我妈摔门而去,我照样在家看电视,他在旁边给我做思想工作。
我打断他老太婆一般的唠叨,凌厉地问:“你为什么老让着我妈?是因为讨不到*了吗?”
他说:“哪有的事,你不知道我年轻时有多帅,现在也有很多女人喜欢我的。你妈脾气不好,但心好。我做梦都想找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女人,在家管着我,在外给我撑腰。”
我打击他:“你不如我爸,我爸长得好看又有钱,他那样的男人才叫男人呢!”
他嘿嘿一笑说:“人嘛,各活各的,没事和别人比,不嫌累啊?”
有人生来就争强好胜,因为自认有那个资格;有人却认命。这个男人,无疑属于后者,只是,我得承认,他是发自内心的自得其乐。
(6)
只是,没有了当初想象的喜悦。他送我到学校,特意刮干净了胡子,穿了西服扎了领带,扛着大包小包走在我身后,像个老跟班。
他忙前忙后,支蚊帐,铺床,打水,完了后巡视一周,忽然对我说:“你等着,我马上回来。”
两个小时后,他才返回,买回来一大堆日用品,香皂盒,水杯,饭盆,甚至被套。我奇怪地问他:“这些不是都从家里带了吗?怎么还买?”他说:“我看别人的都比你的鲜亮,咱也买新的!”
他想了想说:“你的境界就是闭着眼不看人,我的境界就是睁着眼老看人,还怕别人不看我。”
我故意气他,说:“我可以告诉别人,你是一个电工么?”
安顿好一切,我送他出去,走到宿舍门口,他商量着对我说:“能多送我一段么?送到校门口。”
我点头,我知道他的心思,他是想让别人都看到,自己有个上大学的女儿。人一上了岁数,总会有些特别天真,又特别可怜巴巴的愿望。
我们并肩走着,我说:“回家后少吹点牛,悠着点,万一我今后不小心成了女流氓,你还得负责收拾舆论。”
他说:“你提醒晚了,我嘴快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当不好爸爸,可也稀里糊涂地当了六七年,你不让我吹,得活活憋死我。”
到了校门口,他说:“我走了。”
我挥挥手:“走吧走吧。”
他走两步,再停下,说:“问你一句话,以后你出息了,养我么?”
他终于心满意足地走了,回家的班车,要在路上颠簸三个小时。他的背影,忽然老了,驼了背,头发更是一片纯白。才不过几年的时间,他已经不知不觉变成了一个老头子。
(7)
我很快习惯了大学生活,不孤独,而且自由。第一次打电话回家,是在开学两个月之后,我妈接过电话,就开始骂:“白眼狼,这么久不来个电话。”
我不想听她唠叨,问候两句就挂断了。挂了电话才想起,我还没有问过他呢,今天是星期天,他肯定在家。心里这么想着,却并没有拨过去。我想下次吧,下次是什么时候,并不确定。
开学第三个月,他又来了。
那天下着雨,他穿了件灰乎乎的外套,胡子在脸上枝节横生。这个老头,忘了我给他定的规矩,没打扮打扮就来了,不会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吧,我紧张地瞪着他,他却神秘地冲我眨眨眼,然后从兜里摸出一个手机:“别跟你妈说,我用私房钱给你买的。”
我看着那个手机没有接,学校里倒是很多人都有,但我并不是太需要这个。
他把手机,硬塞到我手里:“没事给家里打个电话。你妈上年纪了,越来越唠叨,我两只耳朵不够装的,你替我分担点。”
这个人平时去喝早茶,为五毛茶钱都能和人扯上半天。但仔细想想,这几年来,只要是我的事,不管该不该花的钱,他都从没吝啬过。这次买手机的钱,不知他背着我妈攒了多久,实际上,他想买那款心仪的钓鱼杆很久了。
我沉默半天,也不知道说什么。与他相处这几年,我不再是个沉默寡言的孩子,他毫无商量地传染了我喜欢斗嘴的毛病,但在这一刻,我真的什么都说不出来。
(8)
其实去深圳,我会有更好的发展。所以,他问我:“为什么不去?”
我说不出为什么,只知道他老了,我妈也老了。他们仍然争吵,却乐在其中。我怕我走得远了,没了眼前的热闹,12岁以前的孤独会重新盘踞在心头,想一想,那是很畏惧的事,于是果断地留在了家乡城市。
他的生日快到了,我给他买了一根最好的钓鱼杆。
钓鱼,是他闲暇时唯一的爱好,坐在湖边,气定神闲,只是技术相当的臭。当然,他是不肯承认的,他说之所以每次钓鱼收获不大,是因为旁边总是有没话找话的中年妇女晃来晃去。
我突然想告诉他,他不仅对中年妇女有杀伤力,而且,他真的很会当爸爸。
断十六狼:一个会讲故事的禽兽,我不是你生活的必需品,却值得你一品再品。微信公众号:断十六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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