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丁小村

　　一

　　王小波这个人很有意思，当初许多人读王小波的“时代三部曲”，可能极度不适——他用一种黑色幽默，暴露了一个时代的荒诞和邪恶，而这种荒诞和邪恶，有可能发生在你我身上，因此当你读这样的文学作品时，如同被人窥见了隐秘的内心，穿刺出心胸中肮脏的汁水，借用萨特的词汇——恶心。

　　其实王小波只不过在用一种方式写实：替一个时代素描，让人性集体暴露。

　　二

　　文学令人反思自我，这种联想与移情的效力，往往令某些时代的管制者极度恐惧：卡夫卡和昆德拉的作品曾经被列为禁书。为了塑造民众“纯洁的心灵”，必须用各种形式——宗教圣典、艺术作品、政治宣教……来做清洁工作。

　　在“文革”时代，八个样板戏都是按照标准的政治正确和心灵纯洁的方式炮制出来的：女英雄都是铁姑娘，她们没有性别特点，只有一颗红心；她们行为端庄心地纯洁，少女不会思春；她们的装扮完全的中性化，乃至于这种服饰成为潮流时装——让看到她们的每一个人都不会产生邪念。

　　不让观众或者读者产生邪念，并不意味着这种邪念不存在，在某种情况下，它会以别的方式爆发出来。王小波描写了这一暗黑现象。

　　比如“破鞋”和“搞破鞋”——既然在舞台上看到的女英雄不能意淫，那么现实中的“破鞋”刚好是最好的意淫对象；“搞破鞋”则成了某个时代男人们唯一的娱乐，甚至女人们也对此津津乐道，借此享受意淫的乐趣。

　　王小波笔下的人物显示出的荒诞，不是他们本身邪恶，而是时代的邪恶——压抑集体性的人性需要，必然反弹出集体性的脏乱差。审破鞋，成为权力者的娱乐；批斗破鞋，成为无权者的娱乐；传播破鞋故事，成为草民的娱乐。

　　三

　　王小波的黑色幽默透露出此国的国民性，令人联想到鲁迅。鲁迅发表《阿Q正传》，每一个读到的人都怀疑他在说自己。阿Q这么个低级猥琐的下层屌丝，为何成了许多主流人群内心里不能触摸的暗伤？

　　因为他暴露了许多集体性：阿Q躺在床上联想到秀才家宁氏床，由宁氏床联想到了秀才娘子，由秀才娘子联想到了吴妈——这一系列的联想使得阿Q由意淫变成了现实行动。阿Q的思想过程是人性常态，它意味着只要有机会，人性总是要犯某些低级下流的错误——这恰恰又是国民性：国民屌丝们普遍意淫破鞋的时候，很可能在下一刻就把邻居的良家妇女变成破鞋。

　　阿Q从意淫到行动，只花了一个晚上：当“革命”机会来临，阿Q立刻付诸行动——摸小尼姑的头，对吴妈说“我要和你碎觉”，阿Q的意淫是人性的常态，但阿Q的意淫一旦变成行动，立刻会制造天底下最邪恶的事件。

　　鲁迅把阿Q终结在刑场上，但悲剧依然继续：因为国民屌丝依然存在。

　　四

　　鲁迅的高妙之处，他写出了国民屌丝的集体人性：以“正义”的名义释放邪恶。王小波则以黑色幽默的方式，更为戏剧化地展示了这种国民屌丝的集体人性。样板戏里的女英雄是神圣纯洁的象征，乃是用阉割人性的方式塑造出来的——出于道德禁忌和政治红线，也因为这种人性的阉割，人们不会去意淫女英雄，因此他们找机会去意淫“破鞋”，这是政治高压年代的人性释放。

　　王小波对此并没有愤怒和悲伤，因为他看出来了：国民屌丝的人性邪恶，必须得有机会释放。

　　从“范爷”从“国民美女”到“戏子”，一个称呼的变化，立刻把屌丝们淫猥的心态展示出来：你不是纯洁不可亵渎，你不是高不可攀，“戏子”令国民屌丝们找到了意淫的感觉：以爱国主义的正义愤怒，掩盖着人性邪恶的荒诞。

　　五

　　王小波从某个时代看到了国民的病象，一如半个世纪以前的鲁迅——他们的共同之处，在于在黑色幽默中看到了国民屌丝的集体人性；不同之处在于，鲁迅描写的是道德禁锢对人性的阉割，必然引发人性的反弹；王小波写的是政治对人性的阉割，必然引发人性的反弹。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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