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左边脸上有一块胎记,粉红色,指甲盖大小,微微凸起,形状像一只缺口的苹果。
她十六岁,上高一。她的胎记也跟着长大了,粉红色缺口苹果,十分耀眼。十六七岁的年纪,同学们总有些恶作剧心思,他们会抓住某个男生,严肃地对他说:“喂!琉璃喜欢你哦!”或者:“喂!你是不是喜欢琉璃!”每一次,那个男生都会大惊失色,生气跺脚,像是受了侮辱,一旁的同学们哄笑成一团。
这时,琉璃才真正感到自卑,受伤,以及发自内心地憎恶那块胎记!她低头走路,瑟缩身体,她不敢喜欢谁,更不敢奢望被谁喜欢。
但她注意到,在同学们肆无忌惮起哄时,有一个男生从不附和,而是静静地看着她,目光温和,充满悲悯。他的名字叫海子。琉璃不曾和他说过一句话。
四月,傍晚,休息时间,教学楼前的苹果树开满了粉白的花。同学们在走廊上说笑。琉璃站在窗台上擦玻璃。窗台很窄,她忽然没站稳,身体往后一仰。然而,她并没一头栽倒在地上,海子冲过来,稳稳地托住了她。
马上有人嚷:“啊哈!海子喜欢琉璃哟!”
琉璃又羞又窘,她以为他会像其他男生一样,生气,辩解,像是受到侮辱。
然而,她听到他说:“是啊,我喜欢琉璃,那又怎样?”
同学们瞠目结舌。海子镇定自若。琉璃低着头从他身边经过,她闻见一阵苹果花香。
海子是气质阳光家境显赫的男生,他的祖父是将军,父母是科研人员,据说父母的研究很机密,他从小便跟着祖父。祖父住的地方,门前有士兵站岗。
学校放假,琉璃错过回家的末班车,海子骑着摩托车在她身边停下,他摘下头盔递给她:“我送你回去。”从学校到家,马路幽静,漫天星光;
生物实验分组,男生们都抢着找漂亮女生搭档,琉璃被完全忽略,海子捧着书过来说:“琉璃,咱俩一组!”
图书馆的书架前,琉璃和另一个女生同时去拿《小王子》,这是她盼望已久的书,但她还是先缩手。她转到另一边,听到女生说:“看什么《小王子》,她以为她是玫瑰吗?脸上那么大一个怪东西……”海子正好在对面,他也听到了。第二天,琉璃的抽屉里出现了一本《小王子》,扉页上写着:送给琉璃。
2.将吻未吻的盼望
琉璃说:“狐狸。”
海子说:“那我就戴王子面具!”
舞会上还有白雪公主美羊羊红太狼灰太狼。狐狸听到白雪公主说:“海子不可能喜欢琉璃!他不过是同情她!她要是当真了才是悲剧呢!”
狐狸黯然失落。这时,王子翩翩朝她走来,她转过身,走向不认识的灰太狼。
灰太郎高高瘦瘦的,声音很好听,爱讲冷笑话,也说印象派的画,琉璃爱听冷笑话,喜欢看印象派的画。又因为有面具遮挡胎记,她也放松恣肆,她和灰太狼一聊如故,皆大欢喜。灰太狼问:“能摘下你的面具吗?”琉璃摇头。
那个晚上,琉璃也不时扭头看海子,海子的眼里有星星点点在闪耀。她不知道那是失落还是悲悯。
但她知道,悲悯不是爱,就像父亲对母亲。父亲是生意人,常年在外奔波,他一年只回一次。于是母亲常年都在等待。等待让她变得憔悴枯槁易怒健忘。琉璃很心疼,她说:“你去找他吧。你不用担心我,我能照顾自己。”
琉璃十七岁,春天来得迟,四月苹果树还不开花,花蕾像是被冻僵在枝头。海子请假了,听说他的祖父病逝,他的父母来了可能要接他走。琉璃等他来和自己告别,她想说感谢。
她等了半个月,他也没出现,她去找他。将军府前,士兵在搬运东西。琉璃问:“海子在吗?”士兵说:“公家把这房子收回来了,给他临时找了个地方,我也不知道在哪儿。”
春风吹起裙摆,小腿悠凉,琉璃有点失落。后校门外的护城河旁,苹果花终于开了,朵朵簇拥在枝头。她从桥的这一头上去,海子正从另一头上来。他们在桥上相遇。海子说:“我来找你,她们说你出去了。”
琉璃问:“你还好吗?是不是要转学了?”
海子说:“我还好,不转学。”顿了下,他又说,“我要去西藏当兵,明天就走。这是爷爷的遗愿,再说我成绩本来也不好,当兵这条路更适合我。”
琉璃心里一沉,又努力仰头望他,说:“谢谢你,谢谢你……关照我。”
海子看着琉璃,夕阳映照着她,她像苹果花一样美。而空气里,苹果花的香气温暖动人。他们的目光像流水默默相遇。一阵风起,苹果花从枝头纷扬飘洒,宛如雪花。
有个吻即将发生。
海子以为自己唐突了,他说:“对不起。”然后又说,“我能给你写信吗?”
琉璃摇摇头,又点点头。
海子不在的日子,琉璃才确定,海子曾经真实存在。因为,他的存在改变了她。
同学们再拿她和谁开玩笑,她会走过去说:“我喜欢谁跟你有什么关系?”
她不再将头发披散下来,企图遮住胎记,她绾起高高的马尾,让胎记自然露出来。
她放松身体,扬起下巴,她坦然自若行走。即使听到别人指指点点,她也努力保持平静。苹果成熟的时节,美术班很多人在苹果树下写生。琉璃这间教室外面的走廊是最佳观察位置,休息时间总有美术生支起画夹画苹果。
有一个男生叫莫良辰。他气质出众,很少言笑,给人以遥远的距离感,然而他画得一手好水粉,那些画色调浓烈饱满极具感染力,他本人也因此而充满魅力。他的作品贴在艺术墙橱窗里,琉璃看过,她很喜欢,可她从没想过会和这个人发生关联。
这天,莫良辰在走廊上写生。琉璃在窗边埋头演算数学题,算着算着她无意识往窗外一望。啊,莫良辰居然在看她!他一边看她,一边在纸上涂抹。
这时,从莫良辰身后经过的女生喊起来:“你画的不是琉璃吗?”
莫良辰微笑。他撕下画纸,走向窗口递给琉璃说:“你的侧脸很完美,能来美术班做写生模特吗?每周两节课,有酬劳。”
琉璃看着那张画,画里是她的右边侧脸,果然很美。她从来不相信自己这么美。她震动了,却又恍然明白了,她转过身,直面莫良辰,她说:“现在你能看得清楚一点吧?你看,我不能去做模特。”
莫良辰没有诧异,他依然温和地笑:“你不卑不亢气质美好,你很合适,考虑一下吧。”
琉璃考虑的结果是接受,他清楚地看到了她的胎记,可他仍坚持请她去做模特,这是对她的赞美与肯定,她很欣喜。何况,学校有规定,人体模特在写生课上必须穿衣,禁止裸身。
琉璃班上的女生说:“琉璃真的很美吗?能做模特?!而且好奇怪啊,莫良辰居然笑了,对着琉璃笑!简直不可思议!”
其实,莫良辰每次看到琉璃都会笑,他也说不清为什么,总之当她出现,他的嘴角就像受到牵引般,不由自主轻轻上扬。
4.夜晚最漫长的冬至
琉璃每周去画室做两节课模特。美术老师说莫良辰眼光不错,老师也称赞琉璃的侧面很完美,但老师从来只让琉璃右侧坐。于是琉璃知道,她没有胎记的那一边侧脸,才是完美。有胎记的那一边,永远是缺陷。
莫良辰依然很少言笑给人以遥远的距离感,然而,他对琉璃的热情,却像他的水粉画一样浓烈饱满。他会在静物课结束后,把静物偷出来送给琉璃,菠萝,苹果,橘子;他翻进学校的花坛偷摘鲜花,什么开了就摘什么,摘了就从窗口递给琉璃;如果他画出了自己满意的画,他会签名送给琉璃,还开玩笑说万一将来我成艺术家了,你就拿去拍卖吧!
于是,莫良辰和琉璃成了女生们的八卦新话题。她们怎么也不明白,就算她们万种风情,莫良辰也是面无表情,可他为什么偏偏面对琉璃就笑得贱兮兮阳光灿烂。
琉璃也不明白为什么,她只是喜欢看莫良辰笑,喜欢和他说话,喜欢看他画画的样子。
琉璃也会想起海子,海子会在关键时刻为她挺身而出,而莫良辰则带给她细致周到无微不至的关怀。她仍是卑怯、惶恐,她不是完美的女孩,她凭什么得到他们的真心对待呢。也许,他们都一样,不过是善良,悲悯。
这么久了,海子并没有给她写信来。
高三了,高考压力逼近,教学楼延长一小时熄灯供大家复习。琉璃很享受这一小时的清净,等她复习完回到宿舍,舍友们也睡了,她不用听她们或明或暗的冷嘲热讽,因为莫良辰对她的热情,她几乎成了众矢之的。
这天是冬至,一年之中最漫长的夜晚。琉璃复习完回去,宿舍门从里面反锁了。她敲门喊舍友,但没人回应。冷风从两头吹来,她一阵哆嗦。她该怎么办?去找宿管阿姨帮忙?阿姨的脸色很难看。去教室睡?教室又冷又黑。两相权衡,她去找阿姨。
宿舍大门外站着一个人,他轻声喊她的名字,她跑过去一看:“莫良辰!你怎么在这里?”
“今天冬至啊,我回家给你带了饺子,可我赶到你教室的时候,你已经走了。我追了过来正好看到你上楼,我怕阿姨骂又不敢喊。没想到你居然下来了!”
“宿舍门被反锁,我进不去了,来找阿姨帮忙。”
莫良辰想了想,说:“反锁了阿姨也打不开啊!要不去我家睡吧!我爸妈有事去了外地。”
琉璃慌忙摇头,使劲摇头,这怎么可以!
莫良辰挑挑眉毛笑起来:“你对我这点信任应该有吧?”琉璃反倒不好意思了。她从宿舍大铁门的缝隙里钻了出去,跟着莫良辰回家。
莫良辰家住在十八楼。夜已经很深了,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个人。电梯运行到十五楼的时候,忽然静止不动,灯也灭了,一片黑暗。琉璃慌了。莫良辰自然地握住她的手,说:“别怕,我在这里呢。只是停电,等下就会来的。”黑暗里,他的声音温暖得令她安心。她觉得这声音似曾相识。她心中有暖流奔腾,她相信,即使她老去,她也会将这个声音铭记。
那个晚上,琉璃睡莫良辰的房间,莫良辰睡隔壁房间。他们互道晚安。琉璃做了一个很美的梦。这个一年之中漫长夜晚在静谧中过去,清晨和阳光一起降临。
琉璃回到教室,舍友走过来,用疑惑闪躲的眼神看她。琉璃抢先说:“昨天晚上你们睡过头,我进不了屋,就在宿管阿姨的房间睡了。”
舍友将信将疑,又带点神秘的表情,说:“你知道吗?美术班的另一个人体模特昨晚被人脱光了衣服捆绑在画室里!今天早上才被发现,幸好没冻死啊!谢天谢地,我们差点以为那个模特是你呢!”
琉璃打了个寒噤。很快,更多关于模特被绑事件的消息传来:
模特并没有遭受侵犯,她只是被人脱光衣服绑起来画裸体,嫌疑人一直画到凌晨才结束,但他并没有松开模特,而是关上门逃之夭夭,这构成侵害罪和非法拘禁罪!模特没看清嫌疑人的长相,因为他戴着灰太狼面具,但身形和莫良辰很像。
有人向学校举报了,说在去年元旦化妆舞会,莫良辰上戴的就是灰太狼面具!还有人作证,说亲眼莫良辰晚自习下课后回家,但一个小时后,还有人在教学楼的走廊上看到他;据推测,此时正是案发前的准备时间。
莫良辰被警方带走了。
听到这些消息,琉璃呆立成了一座石膏像。她很清楚,那个人不是莫良辰,案发时间里,莫良辰和她在一起,在他暖和的家里。她想,莫良辰一定会辩解。那么警察会来找她作证。她会说出真相的。她等着。
一天过去了,琉璃没有接到传唤。她终于惊恐起来:难道莫良辰没有辩解吗?
她也清楚,一旦真相公开,莫良辰会得到清白。而自己则会因为和莫良辰整个晚上都睡在一个房间而无法清白。肯定会有人说,半夜不回宿舍却跑到男生家里去做什么?纯友谊?纯聊天?鬼信啊!母亲一直教育她要矜持,要等待,而她竟然去男生家睡觉!母亲一定会暴怒,心寒。
但是,琉璃毫不犹豫,立刻奔去找校领导,校领导带着她去派出所录口供。
警方说:“莫良辰称案发时自己在家,但无人能为他作证。他也并未提到你,而你作为女生,夜宿男生家里,这件事本身也不合情理。”
琉璃说:“很合情理,我们在恋爱。他父母不在家,我们正好有机会在一起。他不提我,是他不想连累我,毕竟,女生的名誉很重要。”
警方相信了琉璃。莫良辰获得了清白。而琉璃被女生们议论唾骂,说她是臭不要脸的丑八怪妖精。
莫良辰问琉璃:“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是男生我不怕,可你是女生,名誉有多重要!”
琉璃说:“你的清白更重要。”
莫良辰眼睛一红,握住她的肩膀说:“我喜欢你。”
琉璃低头,抿嘴不语。一个熟透的苹果从枝头坠落。莫良辰捡起苹果咬了一口,递给琉璃,说:“每个人都是被上帝咬过一口的苹果,都不完美。”
类似的话,琉璃也在书上看到过,她也自我安慰,胎记是身体的一部分,要像接受自身的缺点一样接受它。所以她努力看起来不卑不亢气质美好。但从内心深处来说,哪个女孩不希望自己完美无瑕呢?
6.天崩地塌一般的绝望
春暖的三月,琉璃收到一封来自高原雪山的信,是海子写来的。这封信从他手里到她手里,竟然花了五十多天。
海子说,他是雪山哨所的一名哨兵。整个哨所只有四个人,一只狗,一部电话,以及一台只在天气晴好时才会有信号的电视机,而手机跟本就收不到信号。冬季大雪封山,交通就会中断。此刻的他,就像一座孤岛,而琉璃,是远处的灯塔,是他唯一的想念。
海子说,我喜欢你,琉璃,我离开你越久,就喜欢你越深。
琉璃终于相信海子是真心喜欢她,就像她相信莫良辰是真心喜欢她一样。她没有左右为难,她很清晰。他们两个她都喜欢,不同的是,对海子的喜欢与成长有关,而对莫良辰的喜欢,有关爱情。但她不必马上做选择,她想,成长那么长,等她长到能坦然面对爱情的时候,一切都还来得及吧。
秋凉的九月,琉璃和莫良辰都上了大学,琉璃去了西南的山城,莫良辰去了南方的海边。
琉璃和莫良辰写信打电话网上聊天,他们像是心灵相通的朋友,琉璃对他无话不谈,包括海子。海子只在夏季和秋季能和琉璃通信,因为整个冬季和春季的大部分时间,雪山的交通都因冰雪中断。
莫良辰说,海子想念的,其实不是琉璃这个人,而是一份感情。一种寄托。琉璃听了似乎明朗,可是,她还是要等,等成长给她答案。
琉璃开始做各种兼职,她要存钱做美容手术去除胎记。那块胎记是她通向自信的阻碍。
与此同时,琉璃母亲的失眠健忘越来越严重。父亲已两年多没有回家,只偶尔打电话,定期给琉璃和母亲汇钱。她们问他在哪里,他总含糊其辞,说今天在这里,明天在那里。母亲忘记了很多人和事,她很担心,总有一天,她会连丈夫和女儿都忘掉。
大一结束之后的暑假,琉璃二十岁,她说服了母亲去找父亲。母女俩坐着火车,按着父亲给琉璃寄包裹时留下的地址,来到一座海滨小城。满街都是火红的凤凰花,空气里都是咸湿的海水味。地址对应的门牌号所在,是一座漂亮的白色房子。
琉璃去按门铃,一个女人走出来,身后跟着一个抱皮球的小男孩。琉璃问:“于正海先生住这里吗?”
女人狐疑地打量她,说:“他现在不在,请问你们有什么事?”
小男孩问女人:“妈妈,这个姐姐找谁?”
女人回答:“找爸爸。”
琉璃条件反射地闭上了眼睛,泪水汹涌。一旁的母亲脸色煞白,身体摇摇欲坠,她嘴唇颤抖却说不出一个字。琉璃扶住母亲,对女人说:“我是琉璃,是于正海的女儿,这是我妈妈,请转告于正海,我们来找过他。”
女人五官变形,惊声尖叫,抱起小男孩猛冲回屋。
母亲完全崩溃,像孩子般失声痛哭,最后,她昏厥在车站。黄昏的车站空无一人,琉璃抱着母亲,感觉到天崩地塌一般的绝望。
她哆嗦着打电话叫救护车。
7.成长给她的答案
末班车正好进站,莫良辰从出站口过来。他知道琉璃来了邻近的城市,自告奋勇来当免费导游。
他满怀激动地赶到,却恰巧看见了瘫倒在地的琉璃的母亲,他错愕不已。他狂奔过来,大声问:“怎么了?”不等琉璃回答,他背起琉璃的母亲说:“叫救护车!多打几次,我们去路边等!”
琉璃的母亲在医院昏睡了一整晚。琉璃和莫良辰在病房陪着。琉璃看着母亲的睡相,她竟莫名安心。近几年,母亲一直失眠,很久没有睡得这么深沉漫长。
后来,她也靠在莫良辰身上,缓缓睡去。
她醒来,莫良辰仍保持昨晚的坐姿没有动过。她知道,这是他怕吵醒了她。已是黎明时分,房间透进微光,莫良辰的眼睛在微光里清澈闪亮。他说:“琉璃,我喜欢你。这是我每天清晨最想说的话。”
琉璃胸腔里叮咚一声轻响,像是有什么落进了心里。那是成长给她的答案。她摸摸脸上的胎记,暗暗想:莫良辰,等我变完美,我们就相爱。
琉璃母亲醒来后,情绪平静,她完全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琉璃哄她说:“我们出门旅游啊。”她笑起来:“旅游好啊。”她只字未提琉璃的父亲。她将他忘了。她的等待,她的爱,她的痛苦,全都在睡了这一觉之后,遗忘了。
这对她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这个夏天,海子没有写信来,秋天也没有,冬天更没有。琉璃渐渐想不起他的音容笑貌。他们之间发生的事也渐渐像隔世般遥远。奇怪的是,桥上那个将吻未吻的瞬间,她却记忆清晰,就像发生在昨天一般。
大二结束,琉璃仍然没收到海子的消息。她终于产生了不好的预感和担忧,她有种想走进雪山去找他,即使找不到他也要找到真相的冲动。可她的体质无法适应高原气候,她更害怕预感变成现实。
她将自己的挣扎困惑告诉了莫良辰。她说:“他对我很重要,当我没戴面具你也觉得我不卑不亢从容美好,那是因为他改变了我。”
莫良辰说:“我明白了,我去帮你找他!现在正是夏季,可以上雪山。”
8.一场真挚热烈的陪伴
莫良辰回来时,已是初秋。他来到琉璃的学校,亲口告诉她海子的消息。他的皮肤变得黝黑,脸上还有因紫外线强烈照射留下的酡红。他目光炯炯,神色悲悯。
他和琉璃坐在长江边的沙滩上,他说:“他牺牲了,去年春天。”
他又拿出一个密封的塑料袋,里面是一包干花。他说:“这是雪莲花,在他的哨所旁采的,留个念想吧。”
琉璃捧着雪莲花,货船驶过来推着江水涌上沙滩,琉璃的双脚被淹没。他不在这世间了,他不会回来看她了,那个桥上将吻未吻的吻,永远不会发生了。
原来,她一直在盼望那个吻还有机会发生。那应该是她的初吻,那是第一个喜欢她的人。原来,她等的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吻。
然而,她注定只剩盼望,这个盼望,将会比一生还要漫长。
暮色往江面上聚拢,莫良辰说:“你想坐多久,我就陪你多久。”琉璃一直坐到夜露浸润了头发和衣服。
莫良辰陪了琉璃整整一个月。他陪她上课,陪她做兼职,陪她爬山,陪她说话。他每天为她画画,他四处搜集笑话和糗事讲给她听,他跑遍大街小巷为她买家乡常见的冰糖苹果,他将自己的整个身心都投入她的生活。
他说:“琉璃,我现在说什么都不合时宜,只求能默默陪你。”
舍友们对琉璃说:“你男朋友对你真好啊,而且他还那么帅!”羡慕之中又有遗憾,这么帅这么好的男生,为什么偏偏喜欢一个脸上长着难看胎记的女生呢。
深秋,莫良辰要回校,琉璃去送他。莫良辰依然什么都没有说。其实,他什么都不必说,他这一个月的行动,是如此热烈真挚,即使最动听情话,也会被衬托得黯然失色。
该说点什么的人是琉璃。琉璃很想说点什么,那句话,一次次从心头涌到舌间,可她就像失去了声音的小人鱼一样,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莫良辰感觉到了,他热切期待。然而他只听到琉璃说:“谢谢你,多保重。”
琉璃在站台上朝她挥手,清晨的阳光里,她的长发随风飞舞。她左脸上的胎记像初熟的苹果,闪耀着诱人光泽。他那么喜欢她,连她的缺陷都喜欢。
火车启动,琉璃越来越远,莫良辰深陷在座位里,双手捂脸,泪水从指缝间缓缓倾泻而下。
9.一朵朵不重开的花
琉璃二十一岁,她继续努力存钱。莫良辰不再言语行动思想意识都围着琉璃展开,他离开学校,四处游走写生,画出了很多生机勃勃的画。
琉璃二十二岁,她终于存够了做美容的钱。一场美容手术后,她左脸上的胎记消失无痕,她变得完美。但她发现,生活并未因此变得完美。过去的困扰然存在:父亲再未回家;母亲更加健忘;英语六级未过;她还是会买到坏掉的苹果……那又如何?这些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看到左脸变得洁白无瑕的一刻,她心口那个因胎记而结成的疙瘩,自卑畏怯的疙瘩,阻碍她正视内心情感的疙瘩,瞬间瓦解。她终于有勇气对莫良辰说了:我喜欢你很久了,我们在一起吧。
琉璃动身去找莫良辰。她在火车上接到他的电话,他说:“我在敦煌鸣沙山,你听到了吗?风吹过山头,山发出阵阵鸣声。”
琉璃仔细听,那一阵阵的声音,像呜咽,像悲鸣,又像歌唱。他说:“我终于放下了你……”
他的声音混合着风沙鸣声,她听不清,她大声问:“你说什么?”
“这两年我走过很多地方,我才知道,人以及人的感情,在大地山川面前,是多么渺小无力,琉璃,我终于放下了你。”
琉璃听清了,她也懂了:阻碍了她的,是她心口的疙瘩,可这个疙瘩他无法看见,他所能感受的,只是她的拒绝和缄默。他以为她并不喜欢他。
她想喊想叫想哭,还想大声说“我喜欢你,一直喜欢你啊”,可她没说,他从前努力争取,他现在理智放下,这只是人对感情的正确态度,她能理解他。
回程路上,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也必须像他一样,将这份感情理智放下。这个过程中他承受过的煎熬苦楚,她都将统统承受一遍。
大学毕业后,琉璃留在山城,莫良辰游走四方,他们像朋友一样联络但再不曾见面,直到2010年,山城遭遇了百年不遇的暴雨。莫良辰赶来看她,只为确认她安然无恙。他没注意到她的胎记消失了,她提醒他,他仔细看了,然后笑:“那个胎记有没有,在我眼里,你都一样。”
她忽然红了眼睛,她曾如此在意的缺陷,他却从未在意。
莫良辰要走了,上机场大巴前,他拉拉琉璃的手腕,轻声说:“抱一下。”他们就抱了一下。她听到他的心跳,汹涌澎湃如海潮。这是一场她此生错过便永不再来的海潮。
莫良辰还送给琉璃一幅画,画里是枫桥盛开的苹果花。画的背面写着:也许你也会想起我,就像想起一朵不重开的花。
其实,不只是他,也不只她,还有他,以及他们,那些葱茏岁月里说出口的未曾说出口的话,都是一朵朵不重开的花。
《有鹤鸣夏》第三部
完结篇
甜宠女王苏清绾持续升级秦氏宠爱
日月交替,无休无息,还是好喜欢你。
阮鸣夏有一事不解:
“我当初夜闯秦宅,怎么没被扔出去?”
秦有鹤口吻淡然:
“因为那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确认过的眼神,遇上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