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有人注意到我不会使用内卷、躺平，摆烂这样的网络流行词。我对此有非常现实的考虑---早先我也喜欢在文章里使用当时的网络流行语，但是流行语很快就会过去，于是文章就会呈现一派朽坏而可笑景象。试想一下，如果你现在打开一篇文章，发现里面有大量的GG、MM、斑竹、886、Sigh、faint、残念一类的表述，请问你会是什么观感？老年人曾经的中二时光，对吧？包括中二也是如此，十年后这个词未必还在。届时又要加一条注释：少年气的脑残形态。然后，又需要注释脑残……这样无穷无尽地诠释下去。

　　我作为一名写作者，自然希望文章的生命力尽可能地持久。一旦有了这样的贪念，自然也就会拒绝网络流行词带来的便当，宁可去用一些更为正式或者古奥的中文词，它们经历过时间的冲刷，意味着它们已经证明了自己的生命力。那么，我就有理由认为它们还将会延续下去。当我盖一座房子时，为了房子的稳固，当然应该选择更为坚固的砖头，而不是塑料泡沫。

　　除了现实考虑，还有玄学层面的考虑，就是自证预言，Self-fulfilling prophecy，一个心理学概念。意思是人一旦有什么期待，就会对结果进行某种预言，并且无意识地照着那个结果前进，最后用结果反过来证明预言成立。简单说起来，就是预言的自我证明，自我实现。

　　在学生哥里，很容易找到这样的例子。比如说，一个人的考试成绩虽然有一定的随机性，但拉长时间来看，应该是在某一个范围之内摆动。陡然上升一二十名，或者突然下滑十几二十名，都是比较少见的现象。但是学生哥们可以发明出另外一套理论，类似：我这个人，只要是模拟考成绩都很好，但只要是遇见大考就一准搞砸。这就是一个预言，它宣布存在着某种特别的规律，特别适用于自身。然后他就真的模拟考成绩优良，但是逢大考必败。这时候学生哥就会说：看吧，事情就是这样，我早就说过了。

　　假设模拟考和大考的题目难度都类似，这时候决定能否顺利解题的因素就不是技能，而是心态或者说是信念。当学生哥坚信自己模拟考肯定得高分的时候，他面对一道难题会有信心，觉得自己一定能够解出，那么脑子也会更加活跃，更为积极地寻求答案；当学生哥坚信自己大考必然搞砸时，面对同样难度的一道题，他首先想到是“来了，来了，果然来了，果然不会做，果然要砸”，然后就陷入恐慌和绝望中去，大脑锁死，结果当真就没有解出题目。

　　面对同样的一件事物，不同的心态产生出对结果的不同预测，而这种预测随后会自我应验，证明心态“真实有效”。在不同的心态背后，是对于生活的不同理解，对于世界图景的不同理解。比如说“不幸的家庭生活会遗传”，这就是一种对生活的理解，认为家庭生活存在着某种特定模式。相信这句话的人，就会大谈所谓“原生家庭”对自己生活的影响，用自己搞砸了的生活去证明这个不幸福的遗传模式。而那些根本不相信这句话的人，则可能是塔勒布的拥趸，用自己的生活和父母的生活做比较，证明自己已经摆脱了他们的阴影。

　　内卷、躺平、摆烂也是同理。看起来它们是无害的情绪宣泄，还带着某种轻微的自嘲。但所有这些单词本身是有意义的，它们背后是一整套对世界的理解，或者说是世界的图景。内卷所描绘的世界是无效内耗的世界，投入越多，产出越少。躺平所描述的世界是奋斗和反击无效，躺下反而损失最少；摆烂所描述的世界是个人全然没有任何希望，放弃一切努力反而能得到一点快乐。

　　这同样是一种自证预言。同样的一个世界，同样纷纷扰扰的现象。心怀摆烂，那么就总能找出许多现象来证明摆烂成立，最后自己就当真摆烂了，得证这世界的确摆烂。问题是，并不是一定需要如此，并不是只有这么一种图景，这么去想，这么去做，这么去实现，我认为起码对自己都不算是公平，因为没有给过自己其他的机会。

　　当然有人会说，不过是些玩笑话，那么较真干什么？因为言辞有力量，这种力量超乎人的想象。一开始你当然可以说一切都是玩笑话，但是随着时间流逝，这种玩笑话变成了流行，每天听闻或者讲述100遍，1000遍的时候，其实人已经彻底接受了下来。当这个人需要去考虑一下世界究竟是怎样的时候，他脑子里已经没有别的答案，第一时间掏出来的就是内卷，或者是躺平，或者是摆烂。重复是有效的，而亲历则会成为证明。医生证明眼保健操对于保护视力的作用微乎其微，那些在学校做了12年眼保健操的人成为父母之后，你觉得他们会相信医学解释么？还是说他们认为“做做也没有什么坏处”？甚至说“我的视力就是因此而保全的”？

　　网络流行词往往都和夸张、嘲讽、消解、反对有关，又或者是落入另外一个极端，和亢奋、癫狂、狂喜、赞美有关。无论是在哪一个方向上，自证预言的结果都不会是很乐观。心怀一种极化的态度在人世里生活，一个人大概很难心安，也很难快乐得起来。如果认为是什么就是什么，是怎样就是怎样，反倒还好一些。生活如何呈现，世界如何呈现，都可以接受，而不是忙于下一个定义把它们给约束起来，那么也相当于是给了自己更多可能和更多选择。没有人能保证一定正确，但起码多了许多弹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