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不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话用在于露身上不合适。
就在几分钟前,她在电话里把孙超狠狠骂了。她已经不记得骂的污言秽语,总之是不中听,她恨不得患病的人是孙超,该死的人也是他。
她得这个病,是被孙超活活熬出来的。如果他没有背叛,不闹离婚,她得不了抑郁症。抑郁还没彻底治好,又查出了癌症。
总而言之,她没几天活头了。
医生给于露判了半年的死缓,刚开始她是懵的,接着塌了,这是什么狗屁命。
孙超打电话说想和于露谈谈,那一刻她崩了,天塌地陷地崩溃,无非还是想谈离婚,孙超终于耗不动了。
于露把他骂得狗血喷头,狼心狗肺的畜生——在两个人闹得最凶时,也没骂出那种狠话。
他该为她的这个病负责。等冷静下来,她想杀了他。她死也行,找个陪葬。
于露跟着孙超从贫瘠走到富裕,然后他变了心,他们不是没有感情,只是感情这玩意儿经不起岁月的鸡零狗碎。
她想挽留他,用了各种方法,他离开的很决绝。如果她肯离婚,给她一套房子,几十万存款。
这是个老掉牙的故事,她都不屑说。
孙超觉得仁至义尽,能够背叛的心安理得。拉锯战扯了两年,她抑郁了两年,起过自杀的念头。死很容易,可她不该这样死。
老天好不公平,不让你那样死,就让你换个死法。
早晚都是这结局。
2
于露沿着家门前的健康路走了很久。
多讽刺,一个将死之人,住在名叫健康的路上,妄想长长久久活着。
她想了好几套置孙超于死地的方案:开车撞死他,拿刀砍了他,用毒药药死他……
安眠药家里有现成的,她又去杂货店买了绳子,她打算用药把他弄晕,再用绳子绑起来,接着用刀……
想想就毛骨悚然。
她一向胆小怕事,却想到去杀人?人不到绝路,永远不知道自己有多狠。
于露打电话约孙超到家里,说要和他好好谈谈。
他欣然而来。因为是她主动约他谈,他一定以为有戏,想拖得都疲沓了,亏她想通就好。
孙超来时脸上闪闪发光,连掩饰都没有。于露想,呵呵,真是迫不及待啊。
孙超陷在沙发里,整个人像只膨胀的球。太久没见他,他胖成这样,原来还挺有神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两腮鼓起的肉让鼻子和嘴巴像陷进去的肉包子。
孙超自嘲地笑,“该减肥了,该锻炼身体了。”
“能不锻炼嘛,你得陪着小妖精长命百岁呢。”于露讥讽道。
孙超厚颜无耻地哈哈哈,进门之前已经做好准备,不管她说什么都要忍。他要哄好她,快点把事情办完。
于露去厨房冲了杯茶,把那些早前磨好的药粉倒进去。看着那些白色粉末被浓茶覆盖,她的心像茶叶在沸水中翻滚。
回客厅时,孙超正在屋里四处张望。他没回来的日子可以按年来算了,屋里的陈设没变,甚至连他十几年前买的那幅廉价的水墨画还挂在原处。更可笑的是,画上题字为家和万事兴。
这是他们买的第一套房,攒了很久的钱付的首付,每分钱都是从牙缝省出来的。于露爱这套房子,更爱那个为了还贷款每日奔波的男人。
现在钱有了,人却丢了。
她听到孙超略微叹口气,要彻底和过去了断难免伤怀。不能说他冷血无情,可这点所剩无几的情,哪儿能抵得上新的诱惑。
她胸口咯嘣一声,那点泛起来的柔情脆脆地断裂。
3
茶杯在孙超面前冒着热气,他每靠近一点,于露的胸口便紧张地跳一下。他终于端起茶杯送到嘴边,她的心已经提到嗓子眼。
这时他的手机突兀响起,把她吓得哆嗦。随着孙超将水杯放下,她悬空的心脏扑通掉了下去。
孙超躲到阳台上去接电话,她隐隐约约听到宝贝,亲爱的这些肉麻的字眼从他嘴里蹦出来。
恨意快速填满她的胸腔,他真该死,他必须死。
孙超脸上讪讪的,他清了清嗓子说,“你说说还有啥条件,能满足的我都尽量满足你。”
于露撇出一丝冷笑,“先喝茶吧,一会儿凉了。”
孙超的身体靠在沙发背上,离那杯茶更远了几分,他说,“先谈正事。”
你就这么迫不及待?但她忍着没说。两个为达到各自目的,同样隐忍的人。
那就先谈吧。她想,反正那杯茶早晚都会让他喝下去。
孙超说,“你看咱们这也扯扯拉拉两年了,如果我是个无情无义的人,明明可以去打官司,早把事情解决利落。之所以不想闹到那一步,毕竟这么多年感情,何必搞得像仇人相见。”
感情早就被狗吃了,还提什么感情。她在心里炸笑一声。
“我还是以前的想法,不会让你在经济上吃亏,这套房子归你,再给你一百万,反正没孩子牵扯。”他侃侃而谈,一脸正气。
她一直沉默,提到孩子才稍微动容。没有孩子,应该是她这辈子最大的遗憾。他的执念。年轻时为了挣钱不敢生,她流产次数太多,等想生的时候又生不了。他家里要传宗接代不能断香火,他有钱有能力,她注定是被抛弃的下场。
现在想想,幸好没孩子才不至于殃及下一代。
于露的心重新冷硬起来,“好吧,按照你说的办。”
孙超欣喜若狂,他从随身携带的包里掏出离婚协议书拍在桌上。连笔都准备好了,只等她签字盖章。
她拿起协议书,内容是看过无数次的都能背下来了,她突然想到自己的遗书,该怎么写呢?
过几天网上一定铺天盖地是他们的故事,各种版本都可能出现——男的外遇女的报复杀人,女的不堪病痛杀夫后自杀,生意欠款以死逃避债务……
想想就可笑,凭什么要被一些素昧平生无聊至极的键盘侠编排,她一定要在遗书中还原整个事件的真相。
4
孙超始终没有发现她的不对劲,紧紧盯着她手里的笔,急切盼望着她赶紧把大名签下。
于露再次说,“茶凉了。”
孙超顺她的意,把茶杯端到唇边小啜一口。她的心又澎湃起来,他随即皱起眉头,“这茶味儿有点不对。”
她猛然一抽,被他发现了。他砸吧着嘴,“茶叶放太久了不香啊。”
她漠然地看着他,“平时没人喝。”
孙超没再碰那杯茶,干等着她签字。
拿在她手里的那支笔转来转去,转出花来。他那么强壮,她这么弱小,如果对着干她不是他的对手。
看来今天没戏了,于露把转动的笔放在桌子上,她看着孙超的表情微妙变化。这男人到这把年纪,心里还是存不住事。
“要不一起吃个晚饭吧,反正以后恐怕没啥机会了。”孙超说的很诚恳。
这可是他自找的,于露雀跃着。到了眼下,把他搞死似乎不再是她的目的,她享受这个过程。
饭是孙超执意做的,鸡蛋挂面。久违的香味从厨房飘出来,再熟悉不过。
以前他们穷时,他经常给她做这个面,他把鸡蛋都挑到她碗里,她再回挑给他。那时他们吃的不是面是爱,现在的面只是面。
孙超呼噜噜吃了一碗,心满意足地擦擦嘴角。于露猛然在他脸上找出一丝年轻时的影子,洁净的面孔,他们曾为能吃上一碗鸡蛋挂面而甜蜜过幸福过。
她心里抖出一片酸涩。
“唉,咱们那时候多穷啊,能吃上这样一碗面条都很知足,还是对这面条有感情呀。”孙超感叹道。
他竟然和她想到一处,于露的胸腔处拱出一点暖意。
“说心里话,要是能重新来过,我们应该早点要孩子,也不至于……现在说啥都晚了,是我对不起你。”他后悔,连声音里都有了隐隐的哭腔。
两个人闹离婚两年多,他是第一次在她面前反省,承认自己的错误。
5
于露强迫自己不被他这几句带着热气的悔意糊弄,她有多傻呀,才不要相信他的鬼话。她发出咕咕的轻笑,听起来有点古怪。
孙超盯着她良久:“你憔悴了不少,这段时间身体有哪儿不舒服?”
她被问的一愣,极力否认:“你是不是特别希望我有病,干脆死了,这样你还能省钱呢。”从她嘴里吐出的话字字像刀,恨不得把他刺得千疮百孔。
“你看你这人,我还能不了解你,我就是怕万一你身体不舒服别不舍得花钱。前一段网上不是说,人家花120万打了一针把癌症治好了。现在医学这么发达,有啥病治不好的。”他不耐烦地摆摆手。
120万的抗癌药哄谁呢,但她还是不由心动。
“你还真别不信,钱这东西吧,有时候真能救命。”他扒拉着手机,然后把那条新闻翻出来给她看。
她瞄了一眼,听到他说,“万事都有奇迹。”而所谓奇迹,不过是超出命运安排的那部分幸运,她不信自己能碰到这份幸运。
她将目光从他手机屏幕上别开,灰暗的内心燃起希望,像一束小小的光在那里闪烁。
钱,有时候真能救命,她没有那么多存款,一百万换张离婚证,也就是那颗燃烧起来的火种。她说:“你今天先回去吧,我有点累。等我想好了再通知你。”
孙超的表情超级搞笑,失望从眉梢一路呈斜线状耷拉到嘴角。她都绷不住想笑了。
没达到目的,孙超有点恼羞成怒:“我给你送钱你都不要,你还想咋样?”
于露轻蔑道:“这钱不是送我的,是换回你和小妖精的合法化。”
她是在这个瞬间想通的,为什么死了还要挂上他妻子的名号?她应该更痛快地和他离婚才对。还想着杀人,真是鬼见愁。
她的这份清明透亮,来自那份希望的召唤。
6
孙超走后,于露迫不及待地打开手机,因为太激动,她的手一直在抖。
她搜了所有关于抗癌药的那条新闻,以前怎么没注意到这么重要的消息,可见仇恨不光会蒙蔽心智,连眼也瞎了。
第二天她去医院咨询专家,那个药针对的是血液和复发性淋巴系统肿瘤,她虽然得的淋巴系统恶性肿瘤,不知道有没有可能。
她去北京,上海,追着那束活下去的光,像个在战场上勇敢前行的战士。折腾了半个月下来,结果却并不乐观,没有任何医生可以给她百分之百的答案。
但她想试试。孙超不是答应给她一百万嘛,她要二百万,这个时候的她该变得贪婪。
她给孙超打电话,说她想通了,她要二百万。孙超在那头问:“你确定?”
她当然确定,她现在比他更希望拿到那笔钱。
达成协议,离婚手续办理得极其顺利,孙超马上把钱打到她的账户上。看来为了那个女人,他愿意付出更多,可于露已经不想再多费力气骂他们。
“我送你回去,你等我一会儿。”孙超说着去开车。
她鬼使神差地坐上孙超的车。按照她的个性老死也不往来,可能因为他痛快给了两百万,让她心软了一下。毕竟这是能让她活下来的勇气和希望。
孙超把车停在路边,他不吭声,脸上却呈现出一股淡淡的忧伤。
“你要有事我就在这里下车。”于露心想,总不至于还要对她说什么不舍之类的肺腑之言,她才不需要这种虚伪。
“你那个病我知道……于露你别拿那种眼光看我,真的是无意的。”孙超说,那天他陪情人去医院产检,上去找个熟人,看到她失魂落魄地从医生办公室出来。
巧得很,他那个熟人也在那个科室,他就打听出来她的病情了。
7
“你真的可以等我死了,也不用给我这笔钱。”于露用咆哮掩盖着震惊。
“给你钱是想让你去治病。我不是当好人,也没打算让你原谅我,我没那么伟大,也不是圣人。我是真的需要你办离婚手续。她快生了,我不能让孩子当黑户。我已经对不起你,不能再对不起她。虽然这话伤人,你听着不舒服。”
孙超无奈地笑笑。“我得有个合理的借口给你钱,不然我也没法向她交待。我总不能说给我前妻治病,那不是作死吗。如果不是她快生了,我都愿意陪你去治病。这真不是虚话,咱们夫妻一场。”
每句话都那么真,真话容易刺痛人心。
于露站在路边,抬头看到树叶发了嫩绿的新芽,春天的色彩撞进她眼里,飞渐起凉凉的泪。
那天孙超陪情人去医院产检,意外知道她的病情,他给她打电话想和她谈谈,她以为又是离婚的事把他骂惨了。
她往他茶杯里放药,他也看到了,只是没有挑破,他要把钱给她治病。他们之间没有爱,至少还有情,夫妻一场最好的结局不过如此。
她想对孙超说,谢谢你。或者原谅你。
可都没说出口。
世上没有那么多奇迹,于露的病情发展太快,她没能用上那种神奇的药。
她没有给孙超打电话,也没告诉他结果。她为自己选了块风水极好的墓地,还去照相馆拍了张漂亮的艺术照,当成自己的遗像。趁着自己能走动,她桩桩件件地安排好所有的后事。
没有人可以替她做这些事了。
剩下的那部分钱,她不想白白送进医院。她要去之前没去过的地方,看没看过的风景,吃没吃过的美食。她要做个快乐的将死之人,这是她在人世间最后的欢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