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而立"之年,时来运转,赶上了"末班车",喜获文凭,被分到了厂子弟中学教书,成了一名被工友艳羡的"灵魂工程师”,生活开始了新的一页。到学校报到后我除了感慨,激动,新鲜外,对新单位,对既将开始的工作却是茫然无知。
一天,教导主任把我叫到办公室,指着一位老年教师对我说:“这是7班的历史陆老师,下个星期开始,7班的历史課你来上,陆老师上2班的历史课,你们谈谈……”,那陆老师眉开眼笑,热情万状,握着我的手,用夹杂着上海方言的普通话连连对我说:“侬好侬好,谢谢,哎呀呀,我们……”,那神态,活象是受虐已久的可怜人突遇救星,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我开始还有点迷惑,有点不好意思———不就是换个班上课吗,那么激动,客气干吗?后来我才总算明白……
那天,我去7班上课,教室里正嬉戏打闹乱烘烘一团,一个学生看见我来,赶忙去擦黑板,完后就用黑板刷在讲台上连连抖灰,顿时,粉笔灰弥漫开来,前排的学生一手捂鼻,一手用书本噼噼啪啪敲打桌上的灰,良久,才慢慢安静下来。我皱着眉开始上课,正讲到兴头上,一个女生举手,“干吗?”我很不高兴地停下来问她,她嗲声嗲气的回答;“我要尿尿”课堂上顿时‘轰’的一阵大笑,“我要尿尿,”一个男生尖声尖气的模仿,更使得一些人笑得前仰后合,课堂热闹得就象茶馆里一样,我用教鞭狠狠地敲着讲台,许久笑声才渐渐平息,我心绪全无,勉强打起精神,刚要讲课,门口又出现了一个学生,我一看手表,已迟到20多分钟,正想问他什么原因,可他瞧都不瞧我一眼,大摇大摆,昂首挺胸,旁若无人地走到最后一排靠窗户的空座位,背靠墙一倒,脸朝对面的窗户,就半躺下了,还翘起一只脚。这是学生吗?这是来上课吗?我被激怒了,怒喝一声:“站起来!”他斜睨我一眼,中气十足地说:“病了,不舒服,躺一下”,这像是生了病吗?我顿时怒火中烧,声音陡然提高几十分贝:“站起来!”可他仍然纹丝不动,什么玩意,我实在忍无可忍,血往上涌,一时失控,就用手中的粉笔丢了过去,但由于我没练过什么飞刀之类的功夫,准性不够,却不偏不倚地击中了旁边的一个学生身上,他跳了起来,大叫:“为什么打我?”我很尴尬,不好意思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冲下讲台,想将那厮拖出来罚站,可刚才还讲有病的他却一蹦而起,绕着桌子灵活地与我玩起了“乾坤大挪移”,口里还不停地说:“来呀,来呀,”连续两下我没能抓住他。这时,全班就象炸开了锅,推桌子的,拍巴掌的,怪叫的,响成一片,我清楚,今天若不镇住他,我将颜面扫地,以后也没法再上课了,说时迟,那时快,我瞅准机会,一脚堵住了他的移动,猛一伸手,当胸揪住了他,他两手拚命乱挥,我真想一拳砸下去,不计后果,只图痛快,但我硬生生的忍住了,校长匆匆赶来,他却大哭大叫,恶人先告状。(多年后,我有次在街上与他邂逅,他长大了很多,已是一个小伙子了,看到我后他满脸通红很有点不好意思,问起近况,他告诉我他没有考取技校,现在家等厂里招工)。
校长找我谈话:“年轻人,刚参加工作,要克制自己,要注意形象,不要……,”“可他……”“我知道,我知道,”校长打断我:“他上课迟到,不尊敬老师,是有错不对,可你用粉笔打人,揪胸,这也不对呀,你是什么?是老师,是园丁;他是什么?是学生,是祖国的花朵,有你这样对待花朵的吗?传出去老师打学生学校的名声好听吗?同志,我们不要忘记我们的身份,职责,要用辛勤的汗水来浇灌,培育它茁壮成长,而不是意气用事辣手摧花……”校长语重心长,循循善诱,象当年红军的师首长开导红小鬼那样对我侃侃而谈……
当时“文革”结束不久,百废待兴,虽恢复了高考,但"读书无用,知识分子臭老九"之类的流毒还顽固地盘踞在人们头脑中,积重难返,"尊师重教"还没形成风气。再加上学生这个年纪,有的还朦朦懂懂,认为认真读书做作业乏味,辛苦,不如当”红小兵"时,随意造反,调皮捣蛋来得痛快,有趣,还不甚懂事,正如李宗仁所说:人是从一岁活到八十岁,而不是从八十岁活到一岁,否则的话世界上有三分之二的人将会是伟人;再说人的爱好也是各式各样的,不是每个人都喜欢读书,每个人都能读好书的。我后来才知道,这个班的成绩,纪律是全年级最差的。有些学生当“红小兵”时野惯了,很难收心,不知道此一时彼一时,读书的重要性,不把老师放在眼里;很多老师提到这个班也都摇头,班主任,任课老师经常调换,都不愿在这班任教,所以……我刚到学校怎么会知道这些呢?
不久又发生了一件事,使我哭笑不得。
我下午去上第二节课时,发现坐在第一排有一个女生把头埋在桌上,很久没有抬起来,似在打渴睡,我点名叫她起来回答问题,她没动,连叫三遍,她才很不情愿地站起来,却又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我很恼火,不想浪费时间,瞪了她一眼,摆手叫她坐下,但她又不坐下,象个木头人似的站着,我生气地说:“你干什么呀你,叫你站起来你不站起来,叫你坐下你又不坐下,有病呀你,”话刚说完她就‘扑通’一声坐下,把头伏在桌上,用手蒙住脸,肩膀一耸一耸似是在哭泣,“你怎么了?”我又问她,她没抬头,肩膀仍在一耸一耸,“怎么了,你说怎么了,她哭了,她被你骂哭了”冷不防,同桌的一个女生突然发话了,我定睛一看,原来是“北京猿人”,〔因她脸生得有点返祖现象,学生送她的外号〕。“我怎么骂她了?”“你说她有病,这不是骂人吗?你老师还骂人哪?”是呀,一时口快,虽然她如此举动,但我说‘有病’这词似有不妥,“北京猿人”见我沉吟不语,越发得意,尖声尖气地叫起来:“你老师还骂人,你读书读到脚掌上去了,你当什么老师,你还叫我们要有礼貌,啊,呸!”“哈哈,这小娘们,”一个男生怪声怪气的叫起来,引起全班一阵大笑,“住口”我喝道,“就不住口,我就要说,你老师就不该骂人,就不该骂人,啊,啊……”这个小泼妇,我当时真想甩她一巴掌,但我忍住了——我是老师,不和她一般见识,校长的话又在我耳边回响。我迅速冷静下来,笑了笑,尽量用平静的语调说,“大家静下来,我不该用"有病”这个词语,但我真不是骂她,她那样的情况大家都清楚,我就不说了,继续上课,”但下面嗡嗡声不断,有时比我的声音还大,我还有什么心情好好讲课?但职责所在又不能不讲。熬到下课后,我把“北京猿人”带到办公室,她还是很强硬:“我就是没错,我就是没错,你老师就不该骂人……”我没睬她,叫她站在办公室反省,我准备再上完一节课后找她好好谈谈,不料我上完课回办公室后她的态度突然来了个180度大转弯,连连对我说:“我错了,我错了,我态度不好,我态度不好,我不该顶撞老师,破坏课堂纪律,我写捡查,我保证以后再也不犯了,我……"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与她上课时的撒泼宛如两人,呵呵,我又好气又好笑,她绝对是块演戏的好料,这变化也太快了,我还没和她谈呢。
此后,我一到这个班上課,心里就象压了块石头,很不舒服。我教的是历史课,除了文科班之外,被称为“副课”,私下里还有叫“垃圾课”的。上课时除了少数几个学生听讲外,很多都是各行其事,表现也五花八门一一一有扑在桌上睡觉的,有相互毫无顾忌讲话的;还有低头在桌下不知干什么的;有次甚至有个学生趁我转身在黑板上板书时,偷偷地拿个汽球出来用嘴越吹越大,最后“叭”的一声爆响,吓我一跳,引得全班哄笑不止……,我有次叫某个同学起来回答问题,我说:在"楚汉相争"时,垓下一战,是谁兵败被逼在乌江边自刎而亡?他却嘻嘻哈哈地回答:"我不知道这个人,没见过他,也不认识他……”气得我怔了半天不知说什么好,我不禁想起了有次某班一位老师因病休息,学校叫我去代了一节课。那班上学风,纪律与这班相比那真是天壤之别,上课时都认真听讲,几十双小眼睛齐刷刷地望着我,脸上不时流露出会心的微笑,叫起回答问题也令人满意,我越讲越有劲,越讲越有劲……,而在这个班,我真是无语。考试时作弊,低分也以此班为最,但开家长会时,这班的有些家长在听到反映,看到成绩后讲出的话又很尖钻刻薄,使人难以接受:"为什么我的孩子在幼儿园很优秀,在小学也很优秀,怎么到了中学就不行了呢?……”,不从自己,孩子身上找原因一一一同样的环境人家的孩子怎么就……直接就把锅甩给了学校,老师。教学相长,长期在这样的班里教学是很难出成绩的,这对我以后的进步,教学水平的提高,业绩考核,职称评定等都是很不利的,因为这些都要以记录在案的教学成绩为根据,没人会理会你教的是什么班。我还年轻,工作才刚开始,长此以往……思来想去,还是三十六计 走为上计一一一离开"差班"(虽口头上不讲,但大家都心知肚明)去一个有利于教学成绩提高的好班。我辈凡夫俗子,讲究实际,没有伟人那样的崇高境界。于是我去找教导主任,他掌管着分配学校老师教学的权力。开始时他和我打官腔,用革命的道理开导我,不同意,但我耐着性子一次次地找他诉说,动之以情,最后他终于答应我等新老师来了就给我调整。当我望眼欲穿地盼到了刚从学校毕业分配来的新老师来校后,主任就通知我下个学期去某班教学,这个班正是我曾代过课的班。我激动万分,眉开眼笑,使劲地握住主任的手,连声说:“谢谢,谢谢,……”主任也有点感动,叮嘱我一定要把成绩搞上去,不然他在老师面前不好说话,我连连点头说放心。
我终于如愿以偿,不容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