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哈米德会产生一种幻觉,以为自己一直在这家小店里生活,还会在此终老。他不再觉得不舒服,在死一般寂静的深夜,听到窃窃私语声也不再吓得魂飞魄散。现在他知道了,那些动静是从生机勃勃的沼泽里传出来的。那些季节性出现的沼泽,把市区和黑人城镇隔开。小店位于通往市区的一个主要十字路口的边上,位置挺好。每天清晨,他迎着第一缕晨曦打开店门,最早的那批工人拖着沉重的脚步从门口经过。晚上,一直要等到最后那批工人疲惫地回家才会打烊。他爱说,看店好,能看到各色人等经过。高峰时间,他忙得脚不沾地,一边和顾客们说说笑笑,献着殷勤,一边为自己娴熟的社交手腕和业务熟练而得意扬扬。高峰时间一过,筋疲力尽的他就一屁股坐在那个当钱柜的箱子上。
那个女孩是在一天晚上在店里出现的,当时他正打算打烊。见到女孩,他发觉自己点了两次头,这在这样一个铤而走险的时刻是一个危险的技巧。等到猛然清醒过来,才发觉仿佛有一只大手正掐住他的喉咙,把他从地上拎起来。她站在他面前,一脸嫌弃地等着。
“酥油,”他等了一分钟后,她才恶声恶气地开了口,“一先令的。”她说话时侧着身子,好像看到他就来气似的。她身上裹着一块布,在腋下掖了起来。柔软的棉布紧贴着她的身体,勾勒出优美的身体曲线。在昏暗的灯光下,她裸露的肩膀泛着亮光。他从她手中接过碗,弯腰从酥油桶里打酥油,心里充满渴慕和突如其来的隐痛。当他把碗递回给她时,她心不在焉地看着他。她望着远处,眼神疲惫而呆滞。她脖颈修长,一张圆圆的小脸,看得出青春正年少。她一声没吭,转身就走进了夜色中,只一大步就跨过了混凝土砌的水沟上了路。哈米德望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想大声提醒她当心。谁知道夜幕下会有什么?他把喊她的冲动生生地咽了回去,嗓子里只发出一个微弱低沉沙哑的声音。他等着,心里半是提心吊胆半是盼望听到她的呼救声,听到的却只是她穿的拖鞋啪嗒啪嗒的声音在夜色中渐渐远去。
她是个迷人的女孩。不知道怎么,当他站在那里想着她,看着她消失在夜色中的鬼地方时,开始厌恶起自己来。她完全有理由鄙视他。他的身上和嘴里都臭烘烘的。他隔一天洗一次澡,没什么理由洗得更勤。从床上到店里只需要大约一分钟,他也从来不去其他地方,洗澡干吗?因为缺乏适当的锻炼,他的腿变了形。他整天困在店里,一个月又一个月、一年又一年,时间就这样流逝,一辈子被囚在笼子里,像个傻子。他没精打采地关上店门,心里清楚,夜里他还是会放纵自己的邋遢本性。
第二天晚上,女孩又来到店里。当时哈米德正在和一个常客聊天,那个人名叫曼热,住在附近,年龄比哈米德大好多。他晚上常来店里聊天。他得了白内障,眼睛半失明,人们就常常拿这病取笑他,残酷地捉弄他。有人说曼热会成瞎子,因为他的眼睛里全是屎。他对那些男孩躲也躲不开。哈米德有时也想,曼热到店里来闲逛是不是有什么目的,但也许只是人们的恶意揣测和八卦。女孩走了过来,曼热住了口,眯起眼睛使劲地看,想在昏暗的灯光下把她看清楚。
“你有鞋油吗?黑的。”女孩问。
“有。”哈米德回答。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儿阻滞。于是他又清了清嗓子,重复了一遍“有”。女孩不觉莞尔一笑。
“欢迎, 我的宝贝儿。你今儿过得可好?”曼热问道。他的声音抑扬顿挫,这样装腔作势,这么夸张,哈米德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故意搞笑。
“你身上的香味真好闻,真香!你的声音像鹳鹤,身子像瞪羚羊。告诉我,小姐,今天晚上什么时候有空?我需要找人帮我按摩一下后背。”
女孩不睬他。哈米德背对着他们,听到曼热继续跟女孩喋喋不休。他一面放肆地对她赞不绝口,一面千方百计地要跟她约时间。慌乱中,哈米德竟然找不到那管鞋油了。等到他终于找到一管转过身来的时候,觉得女孩一直在盯着他看。看到他这么慌张,会觉得可笑吧?他微微一笑,她却皱着眉头把钱给了他。曼热一直在她身旁喋喋不休,甜言蜜语,阿谀奉承,把夹克衫兜里的硬币弄得叮当作响,但是她一声不吭,转身离去了。
“瞧瞧她,这么傲,傲得好像太阳都不敢往她身上照了。其实呢,她很容易上手的。”曼热说着,轻轻摇晃着身体,强忍着笑,“用不了多久,我就要上她。你觉得她会开什么价?她们总是这样,这些个女人,清一色的假正经,让人恶心的表情……不过一旦你把她们弄上床,上了她们,那时候她们就知道谁是爷了。”
哈米德发觉自己哈哈一笑,维持着男人间的和平,但他不相信这个女孩是可以用钱买得到的。她的一举一动都是那么自信自在,她怎么可能是曼热图谋的那种贱人呢?他在脑子里一遍遍地回忆着女孩,一个人的时候,还会想象自己和她亲昵的情景。晚上关店打烊以后,他就去法吉尔老人那儿坐上一会儿。老人是店铺的主人,就住在店后头。他已经不能自己打理店铺了,也很少有人要求他离开他的床。白天,一个住在附近的女人会过来照顾他,作为回报,她可以从店里拿一些日用品回去。但是到了晚上,这个病歪歪的老人还是喜欢哈米德陪他坐一会儿。他们聊天的时候,老人身上散发出来的垂死气息在房间里弥漫。通常也没太多可聊的,照例是抱怨一下不景气的生意,伤感地祈祷一下恢复健康而已。有时法吉尔情绪低落,会声泪俱下地说起等待着他的死亡和此后残生。这时,哈米德就会把老人扶到厕所里,看看他的夜壶是不是倒空了,是不是干净,然后就离开了。到了夜里,法吉尔会自言自语,有时还会轻轻提高嗓门喊哈米德的名字。
晴天,哈米德睡在露天,在内院里;雨天,就在小店里清理出一块地方睡。他独自一个人过夜,从不出门,有一年多的时间都没离开过小店。在此之前,也只是和法吉尔一起出去过,那时老人还没有卧床不起。每周五,法吉尔都会带他去清真寺,哈米德还记得一大群人聚集在一起,有裂纹的人行道在雨天水汽蒸腾的情景。回家路上,他们会顺便去一趟市场,老人会告诉他那些美味可口的水果和色彩鲜艳的蔬菜叫什么名字,还会挑几样让他摸摸闻闻。自从十几岁第一次来到这个小镇后,哈米德一直在为老人干活。法吉尔为他提供食宿,而他帮他看店。每天晚上,他都是一个人过的,他常常想念他的父母和他出生的家乡小镇。尽管他已经不再是个孩子了,但一想到这些还是会让他潸然泪下,这种感情他挥之不去, 让他蒙羞。
女孩再来店里买豆子和糖的时候,哈米德称分量时慷慨了些。她注意到了,对他莞尔一笑,他喜笑颜开。尽管他知道女孩的笑中夹杂着嘲笑。再下一次,她竟跟他说话了,虽然只是简简单单的一句问候,但语气友好。后来她又告诉他自己名叫鲁基雅,最近刚刚搬到这个地区,跟亲戚同住。
“你的老家在哪里?”哈米德问。
“在姆文贝马林戈。”她边说边伸出一只胳膊,意思是离这儿很远,“去那儿得走偏僻小路,还得爬山。”
从她那天穿的蓝色棉布衫上,哈米德看出她是做用人的。当问她在哪儿工作时,她先是轻轻哼了一声,仿佛在说这个问题不重要,然后又告诉他,在找到更好的工作之前,她会继续在城里那家新开的酒店里当女招待。
“最好的那家,赤道酒店。”她说,“酒店有一个游泳池,到处都铺着地毯。住的都是白人,欧洲人。我们也会有一些印度客人,但绝对没有从荒郊野外来的、把床单弄得臭烘烘的人。”
夜里关门打烊以后,他喜欢站在后院卧室的门廊上。此时的街道静悄悄、空荡荡的,不再是白天熙熙攘攘的危险所在。他时常想起鲁基雅,有时还会轻声呼唤她的名字,但想她只会让他更觉得自己孤单和邋遢。他清楚地记得她第一次看他的样子,在深夜的夜色中离去的样子。他想摸摸她……多年黑暗的环境造就了他现在的样子,他想,所以他现在才会望着异乡小镇的街道,把一个并不熟悉的女孩幻想成为他的救恩。
一天晚上,他闩上店门,走到街上。他慢慢地朝最近的那盏街灯走去,然后又走向下一盏。令他惊讶的是,自己竟然没觉得害怕。他听到了有什么在动,但是他看也没看。既然什么事都可能发生,既然不知道要去哪里,又何必害怕。如此这般,安慰自身。他转了个弯,走到一条商店林立的街道,其中一两家店还亮着灯。然后他又转了个弯,避开了那些灯光。他连一个人都没看见,不管是警察还是巡夜人。他在广场边上的一条木凳上坐了几分钟,周围的东西看上去都挺熟悉,他感到很奇怪。广场的一角有一座钟楼,在静静的黑夜里轻轻地嘀嗒作响。广场的四周有金属柱,冷漠而得体。路的尽头整齐地停放着公交车,他能听到远处大海的波涛声。他循声而去,发现自己离海岸并不远。海水的气息一下子让他想起了他父亲的家乡,那个小镇也在海边,他曾经和其他孩子一样,在海滨上和浅滩上玩耍。但他认为那已经不是他的归属地、他的家乡。海水轻轻拍打着防波堤的底部,他停下脚步,看着海水冲到水泥堤坝上,泛起白色的泡沫。其中一条防波堤上,依旧灯火通明,不时传来机器的轰鸣声。这个时间不太可能还有人在干活啊。
海湾对面灯火通明,星星点点的亮光在黑色的夜幕中连成了一条线。什么人住在那里呢?他纳闷。由于恐惧,他不由得浑身一阵战栗。他努力想象住在城市那个黑暗角落里的人们的生活。他的脑海中出现了面目凶悍的壮汉,正凝视着他哈哈大笑。光线昏暗的林中空地上,影子潜伏着正等着陌生人,接着,男男女女都围了上来查看尸体。他听到了他们在古老的宗教仪式中重重的脚步声,也听到了他们胜利的欢呼——因为他们敌人的鲜血正流进了被压实了的土地。他害怕住在对面海湾黑暗里的人,不光是因为他们对他构成了身体威胁,还因为他们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而他却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
他转身回小店,他无法抗拒,不管怎样,他总算迈出了第一步,做了以前不敢做的事。打那以后,他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天夜里关门打烊、看过法吉尔之后,都会去海滨溜达一圈。法吉尔不愿意,抱怨哈米德把他一个人丢在家里,但哈米德对他的牢骚充耳不闻。他不时看一下经过的路人,但他们个个行色匆匆,瞟都不瞟他一眼。白天,他会留意那个让他朝思暮想的女孩,到了晚上,他就想象自己和她在一起的情景。
当他漫步在静静的街道上时,会竭力幻想她跟他在一起,有说有笑,有时她还会俏皮地把手搭在他的脖子上。每次她来店里买东西,他都会多给点,等着她莞尔一笑。他们常常会聊上几句,虽然不过是几句简单的问候,像朋友似的。货品短缺的时候,他还会从偷偷为常客攒下的存货中取一些给她。偶尔壮起胆子,他也会赞美她长得好看,心中因为渴望和慌张而局促不安,而她则会用灿烂的笑容回报他。他一想到曼热提起这个女孩时的胡吹海侃就忍不住发笑。她根本不是那种随随便便花几个先令就能买到的人。
对于她,只有赞美,要靠表现和勇气去获取芳心。但无论是半失明的曼热,还是他哈米德,都没有完成这一壮举的保证和发言权。
一天深夜,鲁基雅来店里买糖。她还穿着那件蓝色的工作服,腋下还有汗渍。店里没有其他顾客,她好像也不着急回去,便开始轻轻逗他,说他工作很辛苦什么的。
“你整天守在店里,肯定赚了不少钱吧?有没有在院里挖个洞来藏钱啊?谁都知道开店的人都有秘密的宝藏……你攒了钱要回老家吗?”
“我什么都没有,” 他说,“ 这里的东西都不属于我。”
她不信,轻轻一笑。“不管怎样,你干得太辛苦啦。”她说,“ 不过你过得太没意思啦。”看到他又加了满满一勺,她莞尔一笑。
“谢谢你。”她说着探过身子去接他递过来的袋子。她没必要探着身子那么长时间,然后才慢慢退了回来。“你一直在送我东西,我知道你也想得到什么回报。那样的话,你只送我这些小礼物不成啊。”
哈米德满脸羞惭,没有回答。女孩轻轻一笑,转过身,她回头瞟了他一眼,又冲他咧嘴一笑,就一头扎进夜色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