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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云英得到消息：女儿宋雅怀孕了！
但这对云英不是喜讯，而是晴天霹雳，因为宋雅患有比较严重的先心病，医生早就说过，她不能生孩子，否则会有生命危险。
云英几乎是气急败坏地赶到女儿家，女婿上班去了，家里只有宋雅一个人。云英想也没想，对着她一顿怒吼：“你知不知道自己身体的情况？要了孩子，你就可能没命了。命都没了，要这个孩子还有啥意义？“
等云英劈头盖脸地发泄完，一直沉默的宋雅才开了口：”妈，我真的需要这个孩子，你知道吗，徐扬因为我不能生的事，都快和家里闹翻了。“
徐扬是宋雅的老公，两人是大学同学，感情非常深厚。当时为了顺利娶宋雅进门，徐扬对父母隐瞒了她的病情。直到后来，父母频频催生，实在没有办法，徐扬才对他们吐露了实情。老两口知道后，气得差点吐血，虽然没有逼着他俩离婚，但对宋雅从此就变得不冷不热，还时不时抓住机会嘲讽几句。宋雅只有忍气吞声，徐扬却看不过眼，经常为老婆打抱不平，一大家子动不动鸡飞狗跳……
”再说，我这身体现在越来越差，也不知道还能熬几年，万一我走了，没有孩子，徐扬一个人多孤单啊。“
宋雅的话不无道理，云英红了眼眶，但理智还是让她抖着唇，把该说的话说了出来：“万一你……你想过娃儿以后会怎么样吗？没有妈妈的娃儿有多苦你知道吗？！你表姑没了之后，她俩娃过的是啥日子你不是不知道啊？！”
宋雅说：“妈，徐扬跟表姑父不一样，我相信他，他是真心爱我的，不然当初就不会义无反顾娶我，所以，他也一定会爱我们的孩子。就算我走了，他也肯定会把孩子养好！”
云英举起巴掌想打醒宋雅，你知道一个生命将来有可能会面临的诸多问题吗？ta应该是个独立的个体，你把ta当成寄托，有没有问过ta可愿意？
可女儿可怜巴巴的样子，又让她不忍心——她是母亲所以掏心掏肺疼自己的孩子，可宋雅又何尝不是一个母亲？她也爱她肚子里的孩子啊！
云英不忍心再劝宋雅了。
十月怀胎，孩子出生了，并不是很健康，瘦瘦小小，像个小老鼠似的。不过，总算热气腾腾地哭着活下来了。
而宋雅因为怀孕身体急剧恶化，半年后就去世了。她本来想撑着病体给孩子织点帽子毛衣之类，留着她长大后慢慢穿，可她的身体状况太过糟糕，一顶帽子都没能完成，她只好录了许多视频，让小慕雅长大了之后能听到看到她。
宋雅没了，云英的心就像通了个大洞，里面呼啦啦吹得冷风。她对小慕雅的感情也有点复杂，这是她女儿拼了命想留下来的，是她留在这个世上最珍贵的宝物，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正是因为她的存在，宋雅才完全放弃了治疗自己的病。
假如不了为了要生小慕雅，说不定宋雅能久活一点儿呢？她是宋雅的母亲，天然更心疼从自己肚子里掉出来的孩子。
正因为这样矛盾的心理，云英对小慕雅并不是很亲近，她心疼她，可也害怕她，只是隔三差五地去看看她。
可慢慢地，云英却发现徐家人的态度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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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开始，他们也感动于宋雅拼了命也要替徐家留个孩子，哪怕一开始知道小慕雅身体虚弱也没有多过的意见，反而宽慰云英说，现在的医疗技术这么发达，肯定没问题。
云英信了那番话，或者说，当时他们都在感性上头，那话可能是真心实意的，毕竟宋雅跟徐家有十多年的情份，不管是跟徐扬，还是跟徐家公婆，一直都处得很好。一个弱小的女孩子，那么坚定地想拿自己的命去换一个小生命，被她打动了也正常。
所以，他们都只看到了这份感动，没来得及去考虑别的。
可是等宋雅没了，感性没了具体的支柱，他们没有必要再掩盖什么，理智开始回笼，所有的问题都渐渐浮出了水面。
小慕雅体弱，需要比旁的孩子更加精心的照顾，可她偏偏又不爱喝奶粉，喂十分吐八分，她只爱喝母乳，为了她的健康，徐家只好厚着脸皮去月子中心跟哺乳妈妈讨要或者买，短期还行，可时间一长，哪有那么多愿意将自己的母乳分出来的妈妈？
有一回，徐母好不容易买了一瓶回来，下楼梯时不小心摔了一跤，骨折了要住院半个月。
徐家找了云英去帮忙，她是女人，照顾孩子比男人细心。
那天云英熬了骨头汤送去医院，在病房门口时，她听见几个人在议论宋雅的事儿，大多是说她不容易的，可有一个就冷哼了一声，毫不客气地说：“她是伟大了，两眼一闭就把麻烦丢给活着的人！”
云英心里一紧，死死地盯住徐母。徐母没有附和，可更没有反驳，反而脸上露出一丝赞同来！云英看得心里很不是滋味。
有些念头一开起了头，就如杂草遇见了春风，会疯了一般地生长。
小慕雅刚出生的时候，徐家人对她的身体表示得很乐观，可孩子漫长的成长生涯里，又有几个人担得起这种每日的担惊受怕？当她半夜不舒服，他们蓬头垢面穿着错鞋跑去医院急诊时，心里能没有一丝丝不满吗？
小慕雅只是个孩子，他们还存有良知，不能恨也无法恨一个什么也不懂的孩子，于是这种不满便全指向了坚持带她来到世上的人——宋雅。更何况，她已经死了，怨起来甚至都不必要担心被她发现而感到窘迫。
他们把从小慕雅带给他们的疲累通通归结到宋雅的身上，在那个家里，先是宋雅用过的东西不见了，接着结婚照也被取了下来。云英质问徐扬啥意思，他眼神躲避，声音哽咽地地说：“妈，我看着难受！”
云英哑然，她清楚徐家人用在这种方式将宋雅的痕迹抹去，可她能怎么办？大喊大叫要他们把宋雅当作一个隐形人生活在他们身边吗？那太不现实了。
现实是，一个人死去，周围的人渐渐习惯了这个人的不存在。
3
打从宋雅的痕迹渐渐消失在徐家时，云英就有了一个模糊的预想，可她不愿意承认，她希望这个世上还有人跟她一样，把宋雅牢牢在记在心里，放在眼前。但很多时候，生活并不以你的个人意志为准，人心，也并不会一如初见，什么都会变的。
小慕雅两岁多时，云英发现不太修边幅的徐扬开始打扮自己了，一般来说，男人开始注重自己的形象，多半是为了求偶。
果然，徐扬有了新对象，云英很愤怒，他怎么可以另娶他人呢？他当年明明说过只爱宋雅一个的！
徐扬扯着领带，有些内疚，有些疲惫，更有些不耐烦，他说：“妈，我还年轻啊，我……我受够一个人了！”
云英想说狗屁一个人，小慕雅不是人吗？但徐扬烦躁地说女儿和女人能一样吗？！说完挣开她就跑了。
云英什么也阻止不了，徐扬结了婚，有了新妻子，结婚照重新挂在了当年他和宋雅的那个位置。她更加不想去徐家了，站在那个客厅里，她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没多久，徐扬的新妻子有了身孕，这是一个健康的孕妇，每次去产检，他们都会反复问医生，孩子健康吗？他们被小慕雅的虚弱搞得怕了，倦了，也厌了，所以迫切地希望能有一个完好无缺的孩子来抚慰他们担心受怕的情绪。
新妻子生了个男孩，果然很健康，哭声就特别嘹亮，这是一个让徐家都满意的孩子。有他在一边对比着，那个总生病的小慕雅就让人觉得压抑和疲惫。
有时候，不是不爱，而是人会不自觉得更加喜欢让自己愉悦无负担的那些事物，包括人，更别提小慕雅的存在的背后，是一个年轻妈妈放弃了自己的生命，人们因为生命而喜悦，也会因为它而感到沉重，人真的很擅长亲近喜悦逃避沉重。
云英感受到了徐家对小慕雅的逃避，甚至……是嫌弃。
有一次他们全家决定去旅游，可是小慕雅的身体没办法出行，只好留下徐妈照顾他。云英亲耳听到她在抱怨小慕雅的身体太弱了，导致她哪儿去不了，家里还得腾人出来迁就她。
随着时间的流逝，还有新妻子新孩子的降生，徐家对外说起宋雅时的口风也变了，不再用“勇敢”形容当年她的行为，而变成了“任性”。
她自以为感动地留下一个孩子，说是寄托，可这孩子体弱多病给他们添了多少麻烦啊！徐爸的烟被迫戒了，徐妈也多长出了多少白发，她还因为熬夜过多心脏出了问题，徐扬本来大好的一个青年，也被她搞成了单亲爸爸，后来想再成家，很多女人都不愿意，嫌弃负担太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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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英自然不能忍受自己女儿的付出变成了任性，她跟徐家人争辩，但这又有什么意义？宋雅已经死了，徐家有了新的女主人替代了她的位置，他们的家庭里也迎来新的延续，小慕雅的存在，只是一个生命的负担。
面对云英的不满，徐扬甚至说：“您要是觉得我们家对小慕雅不好，您当年为啥不劝宋雅不要生？是她自己连命都不要非要生的！您这个当亲妈的都劝不住，我能有啥办法？生了不还是我养的？我起码当了个爹的责任吧，她宋雅呢？死了啥也不管了！她又像个当妈的吗？你说小慕雅可怜，是谁让她这么可怜的？她那个病，当初医生就说过有风险的，可宋雅坚持说啥狗屁奇迹，有爱就能解决一切问题了？天真！”
说着徐扬也红了眼睛，他是真心爱过宋雅，当年也真心觉得自己可以接受宋雅死后的一切，但此一时彼一时，有些日子远比预想当中的要困难，他只是凡人，没有那么伟大，他想要平凡普通的温暖和快乐。
宋雅能给他的时候，他自然是最高兴的，可宋雅给不了，他会去寻求别的。
新妻子嫌弃房子太小了，徐家就想把旧房子卖了，买个更大的。她或许是想把宋雅的痕迹全抹干净，可云英却还想到了另一层，那房子原本有宋雅的份儿，如果卖了买新的，那不就是成了新妻子的了？将来小慕雅怎么办？
她不愿意以龌龊去揣测人心，可徐家态度的转变让她对什么都不信任了，那些有了后妈就有后爹的故事，一茬又一茬的在她脑子里打转，她怕将来小慕雅会一无所有，可明明，那个家也有宋雅的付出。
云英提出让徐扬把当初宋雅的那份留给小慕雅，这个提议遭到了徐家的反对，尤其那位新妻子，她也有她的利益要维护，宋雅的钱全归小慕雅，可人却是她养的，她自然也不干。
就这样，两家闹得很难看，最后新妻子放狠话对云英说：“成，你可以拿走你女儿的那部分，不过把她生的也带走，我不可能给白养孩子！”她说这话时，徐扬没有吭声。
云英心凉了，赌着一口气说好，她要把小慕雅接走。就冲新妻子这个态度，将来她会对小慕雅好？她本来身体不好就敏感，将来家里人的态度对她和弟弟太过明显，对她的成长也不是啥好事儿，还不如自己养着，起码她不会区别对待。
她在这边闹了一通要养小慕雅，可家里那边儿子儿媳都不同意，儿媳委婉却坚定地说：“妈，您年纪大了，哪还能照顾小孩子，那边毕竟是亲爸……”
云英一口气闷在心里，她知道，两口子是怕小慕雅跟了她之后，到头来却落得他们去照顾。
可后来一件事却坚定了她要把小慕雅带在自己身边。
那是小慕雅四岁生日的时候，云英等着徐扬把宋雅当年留的生日祝福视频放出来给她看，让她记着自己的妈妈。却没想到，徐扬尴尬地说视频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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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英慌了，宋雅录了那么多，每年的生日祝福，重大日期时的寄语，还有很多很多话都录了下来，满满一盒子碟片，徐扬竟然说不见了？！
徐扬说可能搬东西的时候不小心弄丢了吧，他满不在乎的样子让云英很愤怒，那可是宋雅给小慕雅的母爱！他怎么能不好好保管？！这让小慕雅少了多少关爱！
新妻子在一边淡淡地嘲讽：“一段冷冰冰的视频而已，能有啥爱啊，她给过一顿热乎的饭菜吗？嘁，奶都没能给一口吧？装啥慈母呢！这都是慈母，那我就是圣母了！”
云英被气得不轻，她要把小慕雅带走，接下来徐家只会越来越忽视她，到最后，她就成了那个多余的人。
徐家人也乐见其成，她收拾东西的那一天，徐家人连客气一声都没有。
云英把小慕雅带回家，儿子儿媳也跟她生分了，生怕她一心疼，就把财产都留给了她，儿子还旁敲侧击，让她把房子早点过户给他。
她心里无限悲哀，却不知道怪谁。
徐扬要新生活，错了吗？他有这个权利吧；新妻子要维护自己的利益，所以不待见小慕雅，好像也没有错，没谁规定她一定要疼丈夫亡妻的孩子；徐家老两口见异思迁，怪他们？同样都是孙子辈，喜欢健康活泼的也是人之常情；就连她的儿子，不愿意接手一个麻烦，害怕继承不到遗产，这种心里她都懂。
可小慕雅又做错了啥？出生不是她能选择的，有病在身更不是她愿意的，她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却只能被动地承受一切。
云英以前对她的情感很复杂，可经历了徐家的转变之后，她只剩下心疼了，这是她的女儿拼尽全力生下来的孩子，承载着她生前最美好的祝愿，做为她的母亲，她不愿意看着这个祝愿变得破碎而悲伤。
云英五十多岁了，带着一个有病的孩子，辛苦可想而知。多少次，她翻出宋雅的照片，心里默默流泪，你知不知道你当初的坚持带来的是什么啊！
有时候她累了，也会忍不住想，当初要是她再强势一点呢？会不会大家都会过得更快活一些——云英并不憎恨小慕雅的存在，她只是……软弱的时候不禁会想到那个“假如”。
身为母亲，她不忍心责怪宋雅，但如果可以，她还是想穿越回去再劝一劝她，一个孩子的出世，牵连了太多方面，没有庇佑，孩子的命运就像大海里的一叶小舟。运气好呢，天公作美，海面风平浪静，孩子能成功抵达彼岸；可如果运气不好，海风巨浪会将小舟打得飘摇动荡，也许那会是孩子一生的命运写照。
如今她能做的，就是尽量让小幕雅这叶小舟能飘得稳当些。
后来有一天，云英累得睡着了，没有做晚饭，醒来时，小慕雅捧着一碗甜汤在她面前，糯糯地说：“外婆，吃汤。”那是她见云英累了，自己学来的，因为听人说甜汤会赶走人的疲惫。
那一刻，云英崩不住搂着小慕雅哭了，就像一个穿行在沙漠中的饥渴交加人，终于尝到了一口雨露，虽少，却甘甜无比。
这也许是生活最奇妙的地方吧，尽管有再多的艰难，却还是会在某个时刻，有某种力量，击中你内心的柔软，让你觉得，你的坚持仍有意义。
以前的宋雅是如此，现在的她也是如此。
她仍然不觉得女儿当初的选择是对的，但在那一刻，她突然理解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