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任晓飞又闯祸了,班主任通知了家长。
冯海月进办公室后,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一个劲地道歉,那态度,毕恭毕敬地,就差给老师跪下了。
自从被送进这个私立学校,任晓飞就像是上了天宫的孙猴子,三天一小错,五天一大错,从没消停过。每次他惹了事,都得冯海月来灭火。
任晓飞的目的很明确,他就是想让学校早点开除他,他不想在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遭罪。
冯海月不管是鞠躬道歉,请客送礼,还是加倍赔偿,只要不开除任晓飞,让她干啥都行。她早就不奢求任晓飞在学习上有什么进步了,他才十五岁,不在学校上学还能去哪儿,出去当个混混吗?
看在这么懂事的家长份上,即便任晓飞再讨厌,老师们总还是能忍让包容一些的。
但这次,任晓飞作了个大祸,谁也保不了他。
任晓飞长得人高马大,惯常欺负同学。怂一点的,做了他的小跟班,跟着他一起欺负别人。敢稍稍有反抗,都会被整得更惨,那些孩子都只能默默受着。
后来,任晓飞同宿舍的一个小孩说什么也不去上学了。这一年二十万的学费哪能白交?家长盘问来盘问去,就发现了问题,于是这个家长私下联系了另外几个家长,仔细问过自家孩子,他们才知道,原来孩子们多多少少都挨着任晓飞的欺负。
他们去了学校,说孩子丢了东西,要求调宿舍监控,一个家长看到自家孩子被任晓飞摁着头喝马桶里的水时,当场就哭了出来。
人证物证确凿,他们联名把学校给告了,学校痛下决心,决定开除任晓飞。
冯海月带着任晓飞离开时,还一个劲地给人家道歉。
任晓飞很不耐烦她的卑贱,“你有完没完?”
看他那个态度,班主任老师忍不住了,“你怎么跟你妈妈说话呢?”
冯海月还陪着笑,作为一个后妈,她有责任疼他宠他伺候他,却没有权力打他骂他管教他。
2
老任回到家时,儿子正在连麦打游戏,大呼小叫的,哪有个刚被开除的样子。老任喊了一声,“任晓飞,你给我过来!”不知道儿子是真没听见,还是故意的,压根就没朝他这边瞅一眼。
老任三步两步走过去,扯了儿子一把。任晓飞肩膀一扭,就挣开了。老任额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四处一踅摸,抄起了墙角的一根球杆。
冯海月听到动静,赶紧从厨房跑出来,挡在晓飞身前,“老任,你冷静点,孩子还小呢,不能打,得好好教育。”
老任喘着粗气,任晓飞就那么不屑地看着他。看他那架势,老任真要敢动他一下,他就得还手了。他已经长得比他爸高,也比他爸壮,他爸的那点武力值,早就威胁不了他了。
老任手里攥着球杆,冯海月死死拦着,一家三口就这样僵在了那里,后来任晓飞不耐烦了,“你们还打不打?不打就起开,我要出去。”
冯海月在后面喊他,“外面起风了,你穿个厚外套再走。”
老任恶狠狠地,“你别管他,让他死在外面。”
冯海月知道老任在说气话,任晓飞犯再大的错,也是他亲生儿子,孩子在父母那里是有天然赦免权的,她只能责怪自己,“是我没管好他,我就是觉得孩子那么小就没了亲妈,怪可怜的,我得好好对他。”
老任挑不出冯海月的错,每次晓飞惹了祸,外面所有的赔礼道歉掉脸面的事,都是冯海月去做的。为了晓飞这孩子,她的腰就没直起来过。
他亲眼看着冯海月是怎么对晓飞好的,也很清楚晓飞是怎么像仇人般地看她的。
这孩子小时候多可爱啊,每天乐呵呵的,傻憨憨的。那会,冯海月还是他们家的住家保姆,晓飞特别依赖她,爱吃她做的饭,爱让她接送上下学,爱听她晚上讲的故事。
后来,晓飞的亲妈得了病,海月就更忙了,除了带孩子,还学着护理病人。要是没有她,这个家都不知道会是什么样。
晓飞12岁那年,他妈走了,冯海月做了他的后妈,继续照顾他,他却突然变成了个问题孩子。可能是孩子太小了,又受了太大刺激,是一种应激反应吧。
3
两口子守着一桌子菜,谁也没有胃口吃。
冯海月劝老任去睡觉,“你不能先垮了,我在这等着他,要是太晚了他还不回来,我就出去找他,我知道他爱去的那几个网吧。”
而此时,任晓飞正在游戏厅接受那帮小弟的崇拜,有不明白前因后果的,简直都佩服死他了,“飞哥你真牛,对你妈那个态度,还敢跟你爸动手!”
在这帮小混混眼里,敢挑衅成年人的,才是真英雄。
有知晓内情的人介绍前情提要,“那女的就是他家的保姆,根本不是飞哥她亲妈。飞哥,说实话,我从没见过那么忍辱负重的后妈。”
任晓飞冷笑一声,“她还不是看上我们家的钱?我妈还没死的时候,她就和我爸勾搭上了,幸亏我妈有先见之明,临走前就安排好了一切。现在,这整个家都是我的。她要是敢对我不好,我随时都能把她撵到大街上去。”
他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你们知道吗?她这辈子也生不出孩子了。哈哈哈哈哈,估计她啊,还想以后还指望着我给养老呢。哼,臭娘们,想得美。”
小弟们很捧场,连连发出赞叹和惊呼。
那天晚上,任晓飞被簇拥着,去最好的酒店请兄弟们吃饭,他喝了很多酒,乘着酒劲上脑,作了一把大的。
他们跟另外一伙子人起了冲突,混乱中,他从兜里掏着一把小刀,好巧不巧地,插进了对方的颅骨缝里,那人当场就不行了。
老任花了很多钱,把能找的人脉翻了一个遍,也没能免除任晓飞的罪。他已经满14岁,必须要为自己的行为负刑事责任了。
宣判完的那一刻,任晓飞才真正害了怕,被带走的时候,他扭头冲老任大喊,“爸爸,你快救救我啊,我不想坐牢。”
4
老任彻底垮了,一下子老了十几岁,整天坐在那里发呆,话也懒得说,更别说出去谈生意了。
过了段日子,他情绪平复了些,也慢慢认了命。晓飞这孩子是没指望了,他跟冯海月商量着,要不要抱养个孩子。
他这话一出来,冯海月眼圈都红了。如果不是那场意外,她的孩子都该会满地跑了。
那会儿,晓飞他妈已经走了一年多,冯海月怀了孕。
这个新生命的到来,让经历了丧妻之痛的老任一下有了生机。他们憧憬着,能生个女儿最好,晓飞能有个伴儿,家里也热热闹闹的,挺好。
可没过多久,冯海月就从楼梯上摔了下来,不但孩子没了,恐怕以后再也不能生了。
那些日子,冯海月每天都在哭,老任也觉得,可能是他上辈子没积德,才受到老天爷这接二连三的惩罚。
直到很久以后,冯海月才告诉他,她当时是被任晓飞从楼上推下去的。
她叮嘱老任:“晓飞可能是怕有了弟弟妹妹,自己就不受宠了。你也别去吓唬他,要不然他也会恨你这个亲爸,到那个时候,他就在这个家呆不下去了。”
老任就是在那个时候,有了对冯海月的愧疚。
任晓飞的亲妈临走之前,早就把家里的财产都分配好了。为了防患于未然,她先和老任办了离婚手续,让老任净身出户,再每个月给儿子一笔不菲的抚养费。然后她自个儿写了遗嘱,全部财产归儿子。这么一顿神操作下来,连老任和冯海月现在住的房子,都是儿子的。儿子要是不爽,随时可以赶他们走。
对于前妻的方案,老任当时也觉得有点不妥。但转念一想,他就这么一个儿子,再生的可能性也不大了,这辈子挣再多钱,最后也不还得给儿子吗?再说,自己总归是儿子的老子,难不成儿子还真会不孝到赶他出门?再加上前妻以将死之躯,软磨硬泡,他只好硬着头皮同意了。
和冯海月结婚后,老任一方面感到亏欠她,另一方面也受前妻影响,对她戒心深重,担心她是打算先上位、后变脸,于是在家里几个隐蔽的角落安装了远程操控的摄像头,能随时掌控家里的一切。
不过,观察过一段时间后,他放心了。冯海月对孩子是真的尽心尽力,反而是晓飞那孩子,自从没了妈妈,脾性大改,对冯海月的态度完全变了。
任晓飞把冯海月推下楼的那个瞬间,老任也从监控里看到了,他全身颤抖,冷汗冒了一背,第一反应是要保护儿子,偷偷叮嘱了晓飞,做好了冯海月反击的准备。
他万万没想到,冯海月就像他们家养的一条老狗,忠诚到死,那样的委屈也咽了下来。
5
冯海月想了想,“抱养就算了,自己亲生的都……咱俩这几年好好干,多给晓飞攒下点,他出来以后的日子肯定会很难,等咱俩老了,就一起去养老院。”
老任抱了抱她,跟她发誓,他一定会好好对她的,下半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他要是敢对不起她,就让他断子绝孙,不得好死。
冯海月捂住了他的嘴,笑了。
在这之前,冯海月只是这个家里的保姆,是能照顾好任晓飞的靠谱人选,是他父子人生道路上的工具人,用得顺手而已。这一刻,他们之间才真正有了相依为命的感觉。
晚上,等老任睡了,冯海月去了三楼。
那个房间已经被封了三年,是晓飞妈妈养病时住的房间。
当年,晓飞出生没多久,冯海月就被他妈亲自选中,到这个家里来当住家保姆。
冯海月因为长期被家暴刚刚离了婚,身上到处是伤。娘家的哥嫂也容不下她,她只能跑到城里来谋命。那时,她有一个地方能吃能住,还能过着不被挨打的日子,只是花花力气干干活而已,她太知足了。
她在任家做了十来年,晓飞是她一手带起来的。那个可怕的小胖团子,每天回到家,第一声喊的不是妈妈,而是她这个姨姨。
后来,晓飞的亲妈得了病,整整被折磨了十个月,当她明白自己时日不多的时候,脾气暴躁且怪异,谁也不敢靠近她。冯海月端过来的热汤,被她一把泼了回去。冯海月尖叫一声,跑去冲冷水。老任跟过去道歉,帮她涂烫伤的药膏。
这场景被晓飞妈看到,早就心理扭曲的她,当时就认定,这两个狗男女早背着她勾搭在一起了。但这时候的她反而不闹了,仔细想了一夜,如果晓飞以后一定要有个后妈,冯海月倒是最合适的人选。
第二天一早,她把他们叫过来谈判,除了财产问题,还要求他们不能再生孩子。
老任和冯海月面面相觑。
经过一段时间的考虑,老冯最终答应了她的要求。
冯海月是懵的,但也是欣喜的,她对钱财没有太多概念,她喜的是,终于有自己的家了。
6
起初,冯海月是真心实意想把晓飞当成自己的亲生儿子养,她要看着他长大,给他娶媳妇,当他生了孩子,她就去带孙子。一想到这个画面,她做着梦都能笑出声来。
可是,晓飞却再也不软软糯糯地依赖她,看她时眼神里充满戒备,他从一个可爱的小孩变成了一个小恶魔。
他那么小啊,没了妈,多可怜啊,他做了什么,她都愿意原谅他。
后来,她怀孕了,她不想打掉,想过了这么久,晓飞妈妈肯定已经知道她会对晓飞好了,也肯定会同意她生自己的孩子了。
老任也同意了。她问晓飞喜不喜欢小妹妹。她还笑着让他放心,他永远是这个家里最受宠爱的孩子。他不搭腔,面色阴沉地盯着她的肚子。
那时任晓飞已经上初中了,校服可真帅气啊,一身藏青色小西装,还配着红格领带。他哪里会系这个啊,扭扭曲曲的一坨,可真丑啊。她帮他重新系好领带,转身准备领他下楼。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她就摔下了楼梯。
身后,任晓飞的小脸被仇恨扭曲着,“我妈早就告诉过我了,你不是好人,你在我妈没死的时候,就勾搭上了我爸。我妈还说了,要提防你俩生孩子,不然我到时候就没了活路。所以,你就死了这条心吧,我是绝对不会让你把他生出来的。”
她震惊之极,良久无语。
从此,她改变了对他的态度。
她宠着他惯着他,拦着老任不要打他。他做任何错事,她都从不批评,而是转着弯鼓励赞美。他犯错越多,错误越大,她对他越体贴温柔。
她就是要看看,那个小恶魔,到底会用什么方式,自取灭亡。
冯海月绕着床头的位置,仿佛看到那个瘦成一团的身影,正狰狞地冲她笑。她轻轻问道,“大姐,你既然选了我做你的接班人,为什么还不信我呢?你觉得我狠吗?晓飞还是个孩子?我肚子里那个呢,难道就不是个孩子吗?就不配见见这个世界的阳光吗?
“大姐,你什么都替他谋划到了,这个家里所有的,都是他的,谁也抢不走。你还不放心,还不让我们生自己的孩子!你在天有灵的话,就睁开眼看看,他今天哭得可真惨啊,他可能真的后悔了,可惜啊,太晚了。这一切,都是你希望的吗?”
一个不幸早逝的母亲,倾尽所有为儿子的一生做出了精心谋划。她知道法律手段会保护她儿子的权益,却并不知道人性是不受法律控制的。她算尽了各种可能性,自以为为儿子安排好了一切。却是在晓飞心里埋了一颗仇恨的种子,生根发芽,长成一颗扭曲的大树,最终把自己困在这个死局里。
如果意外比明天先来,我们到底要给孩子留下什么?
是钱,是爱,还是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