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我表姐,我大姨的女儿,55岁。
她出生在一个非常非常贫苦的家庭。她带大了3个弟弟,自己只读到小学四年级。辍学是因为,那段时间我大姨摔坏了骨头,她既要照顾我大姨又要照顾弟弟们,顾不得上学。紧接着弟弟们要开始念书,她牺牲了自己的未来,才10岁,就开始打工。
再大一点,她开始给家里挣工分。苦,吃不饱,但干起活来她比男人还厉害。
后来她嫁给我表姐夫,表姐夫是修车的,在国道旁边有一家小店。两人结婚后,修车她看看就会。夫妻俩守着这个小店,生活过得可以糊口。有一段时间表姐夫出远门,她正怀着孕,还像男人一样干活。一天半夜,有货车司机过来补胎,当我表姐大着肚子走出来的时候,货车司机不相信她会补胎,我表姐三下五除二地给他把胎补好了。司机都佩服她。
不久后她生下女儿,当时计划生育政策是农村户口、头胎女儿的话,4年以后可以生二胎。98年她生下儿子。日子慢慢越过越好。
直到儿子4岁那年,她发现有点不对劲,带孩子去检查,得知孩子患有1型糖尿病。
晴天霹雳。
夫妻俩开始了漫长的求医道路。先是去北京,坐最差最慢的那种绿皮火车。到了北京不舍得住旅馆,就在火车站里休息。她抱着高烧的儿子,熬得两眼通红,心急如焚。表姐夫半夜去医院挂号,挂不上,在黄牛手里花300块钱买了一个号。那时的300块钱够他们一个月的生活费(她自己种菜)。第二天下午孩子终于看上了医生,医生说治不好,目前只能坚持打胰岛素。临转身的时候,医生说了一句,这个孩子没有几年了。
她不信命。在返回老家信阳的途中,夫妻俩看到一张报纸,讲郑州有家医院可以治这种病。于是两人抱着孩子从郑州下车。见到医生后,得出了和北京医生同样的结论。
于是他们又去上海、到武汉、去广州……为了省下一点钱给孩子看病,他们不曾在外地买过一顿饭,都是白馍就榨菜。
亲戚能帮衬的都帮衬了,还是不行,无论怎么治疗,孩子的身体仍然一天比一天衰弱。
孩子到了7岁时,开始出现严重的并发症。先是眼睛看不清,然后频繁患尿道炎,高烧不退,后来膀胱不能收缩,必须造瘘。瘘管每个月要换一次,表姐找了一个熟人,同意便宜点给孩子换,但换3次也要120块钱。表姐说:“我看一遍就会,我自己来!”她在一家卖医疗用品的店里买尿袋和管子,自己在家里操作。先要把老管子从孩子肚脐眼下面打的孔里抽出来,然后再把新管子涂一种润滑的药物后塞进去,管子旁边有一个分岔,那个分叉是用注射器往里打生理盐水的,打了之后管子里面会鼓起来一个球,以免管子脱落。“前面的一节软管也分号的,我儿子用的软管是16号,”她说:“后来我换得比护士都熟练。”
她一面养着病儿,一面做生意,除了修车,还拓展了出租挖掘机的业务。她是一个打不垮的女人。
儿子过18岁生日的那天,她买了一盒木糖醇给孩子庆生。曾经听一个医生说糖尿病人可以吃少量木糖醇,以前她都不敢给儿子吃。儿子太馋糖了。这一盒糖,是儿子的成年礼。儿子吃了好几天,最后一颗舍不得吃,都在手里捂化了。
那是他人生中最后的甜蜜。
那个下午,他小心翼翼的把糖放在嘴里,细细地吮着,很开心地跟别人说:“我的病就快好了。”
18岁生日过完第10天,中午,孩子忽然从床上摔下来,脸磕到了垃圾桶上,当场昏迷。他有严重的高血压,当时摔得耳朵孔里流出血来,送到医院后,没抢救过来。
医生让表姐和表姐夫去看最后一眼。表姐傻在那里,她觉得只要不去看,这个事情就没有发生。直到给孩子选坟地时,她才哭得晕过去。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想不通,自己把孩子照顾得这样好,远远超过了医生所预言的寿命,怎么还是会发生意外?
孩子埋在她老家的后山上。表姐恸不欲生,撕心裂肺地觉得,自己太对不起他,这个她抱在怀里抱了18年的生命。她找了村里的一个风水先生去看坟地,问坟地的位置好不好。风水先生看了一眼说,这个孩子的魂在十几天前就已经没有了,走了。表姐想起,儿子过生日那天,很反常的跟别人说,他的病就要好了,以后不会再拖累妈妈了。
表姐哭倒在地,清醒过来的时候,手指甲里抓的全是泥。
送走儿子以后,表姐又忙着给女儿带孩子。儿子走的那一年,女儿的女儿一岁多。这个晶莹剔透的女孩儿已经会喊舅舅了,表姐还记得,小家伙每次见到舅舅,都会伸出手来拉舅舅,嘴巴里说:“舅舅,握手,握手”……到处都是亡子的痕迹,又有新生命蓬勃的生机,表姐说:“我必须想通,想不通也得想通。”
她又一次站起来,一边带外孙女一边做生意,次年女儿生二胎,表姐精心照顾女儿的两个孩子,并帮助从美院毕业的女儿开了一家美术培训机构。
这几天表姐在我们家玩,她来之前我跟骆仰仰叮嘱,不要提她儿子的事情,免得她伤心。不料吃饭时她自己说起这些,已经十分平静。她说她曾经担心过,等自己和丈夫走后,谁能像她这样照顾他?没有人。
儿子可能是有心灵感应,他成年了,他想对母亲好一点。
听到这里,我们泪崩。都说女人是水做的,我表姐却是铁铸的,钢打的。
表姐文化不高,通过自学,现在会在朋友圈写点感悟,发发抖音,高兴的时候喊几个亲朋好友,带上自家两个外孙女去唱K。前年她去了贵阳,去年去了庐山,今年她来看看黄鹤楼。
她跟我说,感恩生命。
曾经有一个作家写自己父亲去世的经历时也提到过这四个字,他在“感恩生命”后面写道:“亦与众生同行为荣耀。”
我表姐说不出这样的句子,但通过她对亡子的叙述,那种“放下”的表达,我能体会到这句话的意思呼之欲出。这是苦难浇铸出的达观。
现在的表姐走在大街上,和任何一个普通的中年妇女一样平凡。我在她手机里翻相片,看到这张,我想当她站在山路上张开双臂欢笑时,一定不会有人想象得到她背后的故事。勤劳、坚强、乐观、担当,贯穿了她的大半生。无论是在深渊里,还是在山路上,她都张开双手拥抱一切,向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