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暮春的深夜,三更的梆子声缓缓响起,洛城的大街小巷,一片肃然静寂。
而位于城西的陈家大院,此刻却是人来人往、兵荒马乱。
在病榻上缠绵好几年的大太太苏佩蓉,陈家的当家主母,在半个时辰前,油尽灯枯,撒手西去。
消息传到二姨太于丹凤的房里,她长长地舒了口气,站起身,不慌不忙地卸下满头珠翠,换上淡雅的月白襦裙。
乌黑的云鬓上,只留了一支素银簪子。整个人不施粉黛,却依然妩媚动人。
收拾停当,丫鬟果儿打着灯笼,丫鬟环儿搀扶着她,一行人脚步匆匆地向大太太佩蓉的院里走去。
到了佩蓉的院门口,于丹凤吹熄了灯笼,略一沉吟,做出一副悲戚的模样,踉踉跄跄地扑了进去。
人未到,肝肠寸断的哭泣声已至:“姐姐,妹妹来迟了……”
于丹凤进屋,跪在佩蓉的床前,看着她枯瘦蜡黄的遗容,深深地垂下头,哀哀痛哭。
嘴角却掩饰不住地微微弯起,含了一抹如释重负的笑意。
她等这一天,已经等得太久了!
02
想来都是憋屈,二姨太于丹凤年轻貌美,又为陈家生了两儿一女三个孩子,却一直屈居姨太太之位。
而苏佩蓉呢,常年病恹恹的,连个蛋都不曾下过。老爷却还是尊着她,让她霸着太太的名分。
每月有大半的时间,老爷也都住在佩蓉的房里。
听小丫鬟出来嚼舌头,说太太病残之躯,早就不能和老爷行夫妻之事了。老爷每次去,都是陪着太太说说话,然后同塌异被,各自睡去。
于丹凤每次听到这些,就气不打一处来。花容月貌温香软玉的她,居然抵不过残枝败柳行将就木的苏佩蓉?
如果她是什么名门闺秀,老爷忌惮她的娘家,爱屋及乌,倒也可以理解。
但事实上,佩蓉是老爷从外地带回来的。
据说没什么来头,就是一个父母早亡家境贫寒孤苦无依的弱女子。
老爷那时候还年轻,尚未婚配,把佩蓉带回来后,就立刻成亲,直接让她做了正房太太。
而且,老爷娶了苏佩蓉后,便没再纳妾。要不是她后来一直未能生养,恐怕二姨太于丹凤根本没机会进门。
所以,太太苏佩蓉的身份,也一直是陈家上下讳莫如深的事,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老爷会钟情一个寒微女子,还娶为正妻。
03
于丹凤初进陈家时,察言观色,发现老爷和太太看起来相敬如宾,但客气周到有余,亲热恩爱不足。
而苏佩蓉自己呢,可能因为不能生养,自觉矮了一头。平时病病歪歪,深居简出,沉默寡言的。看起来,就是个名存实亡的废物罢了。
于是,于丹凤仗着自己年轻水灵,一开始就没把苏佩蓉放在眼里。
后来,她又很快怀孕,更是居功自傲,不可一世。
一次,于丹凤在花园散步,迎面遇到太太苏佩蓉。
小径路窄,只能过一个人,于丹凤就骄矜地说:“妹妹有了身子,行动不便,姐姐能不能让妹妹先过?”
苏佩蓉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往旁边跨了一步,站在花圃里,给于丹凤让了路。
这事不知怎么传到老爷耳朵里,他大发雷霆,指着于丹凤的鼻子怒骂,斥责她不知尊卑狂妄嚣张,罚她禁足三个月。
于丹凤终于知道苏佩蓉在老爷心目中的地位,从此以后,晨昏定省,请安问候,表面上对太太恭敬顺从,丝毫不敢马虎。
然而,当老爷晾着她温热娇嫩的身子,却去陪苏佩蓉的那些漫漫长夜。于丹凤数着更漏,凉意一寸寸吞噬了她。
再后来,她拼了命,一胎一胎地怀,一个一个地生,妄想母凭子贵,取代苏佩蓉。
可是,三个模样俊秀乖巧伶俐的孩子,却依然换不到她想要的地位和恩宠。
于丹凤终于明白,只要苏佩蓉不死,终其一生,她都只是个姨太太,永远也越不过她去。
随着时间的流逝,细细碎碎的怨怼和仇恨,就这样蔓延生长,蓬勃成一片暗黑的森林。
04
苍天有眼。
苏佩蓉的病残之躯,终于在这个暖风温热的暮春,像花园里凋零的百花一样,香消玉殒,一命归西。
这会儿,于丹凤跪在地上,一咏三叹地哭着、诉着,对太太苏佩蓉依依不舍着。
表面上的悲痛欲绝哀伤入骨,都是做给人看的。她的心里,此刻尽是明亮阔达畅快喜悦。
老爷耿直正派,从不沉溺女色。至今为止,也就纳了她一房姨太太。现在有了孩子,更是不会再娶了。
所以,苏佩蓉死后,她于丹凤将苦尽甘来,名正言顺地被抬正不说,还会享专房之宠。
陈家的生意,近年来越做越大,米面粮油、胭脂水粉、茶叶药材……涉猎广泛,日进斗金。
这一切,都将属于她,和她生的三个孩子。
05
想到这儿,于丹凤抬起头。
不其然,目光落在坐在床边的老爷身上。
他正全神贯注地注视着苏佩蓉的遗体,片刻后,颤抖着,迟疑着,握了她那双干瘦如柴的手。
脸上,尽是沉痛痴绝。
今晚太太在弥留之际,老爷不让任何人在场,他独自一人守在苏佩蓉房里,一直陪到她咽气。
醋意弥漫,一直以来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又袭上于丹凤的心头。
这个苏佩蓉,到底何许人也?能让老爷一见钟情一眼万年,直接飞上枝头,做了陈家的正房夫人?
还有,自古男儿薄情,对女子来说,色衰爱弛。而苏佩蓉,究竟用了什么狐媚手段,至死,都让老爷对她始终如一、不离不弃?
生前厚待,死后,老爷也给了苏佩蓉所有的体面和尊贵。
她的葬礼,肃穆又隆重。大操大办了整整三天,凄婉的唢呐声,不绝如缕。
这三天,于丹凤打起十万分的精神,守灵、哭丧、接待,忙进忙出,左右逢源,滴水不漏。
前来吊唁的宾客,都对陈家二姨太的贤惠能干赞不绝口。
第三天正午,一方雕花楠木棺材被抬到陈家祖坟,陈家太太苏佩蓉,入土为安。
对于二姨太于丹凤来说,尘埃落定,她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回到了肚子里。
06
当天夜里,老爷来到了于丹凤的房里。
陈家老爷陈云谦,今年方三十五周岁,正是春秋鼎盛年富力强的时候。
他身材高大,俊朗的五官,落下了风霜雨雪的痕迹,但也给他增添了几分成熟沉重。
于丹凤看到陈云谦来,心里大喜,脸上却没露出分毫。
她温柔地扶陈云谦坐下,一边给他按着肩膀,一边体贴地说:“这几天,为着给姐姐操办后事,老爷累坏了吧?”
陈云谦把于丹凤细嫩柔软的手裹在掌心,拍了两下,道:“你也辛苦了!”
于丹凤趁机说:“这都是妾身该做的,姐姐殁了,偌大的陈家,不能没有女主人。往后,妾身就不能偷懒了!”
她这话说的再明确不过,太太死了,陈家又只有她一房姨太太,于情于理,老爷都该把她扶正。
然而,陈云谦却像没听懂似的,没接她的话茬。
他心事重重地叹了口气,声音低沉:“明儿一早,我要去外地一趟,大概要一两个月才能回来,内宅的事,你先操持着!”
于丹凤先是一怔,很快就心花怒放,老爷让她操持家事,不就是准备让她做当家主母?
只是,老爷这是要去哪儿?
转念一想,那病秧子刚去,老爷用情至深,大概还没缓过来,想出去散散心吧。
07
第二天一早,陈云谦果然带了几个侍从,离开陈家,没有人知道他去哪儿,去做什么。
他前脚刚走,二姨太于丹凤后脚就拿着鸡毛当令箭,在陈家抖起威风来。
她首先整治的,是太太苏佩蓉的房里,丫鬟仆从,全部打发出去,遣散的遣散,嫁人的嫁人,变卖的变卖,一个不留。
其余的,不管是厨房烧火的,还是洒扫庭院的,但凡是有些姿色的小丫头,也都一一处理,换成老成持重的嬷嬷,或者模样平平的妇人。
再者,凡是太太在世时,对于丹凤不够尊崇不够巴结的下人,她都秋后算账,变着法儿地整治了一番。
谁都知道,太太这一去,二姨太就是陈家的下一任女主人了。
08
一个月后,陈家主事掌柜陈云谦,风尘仆仆地从外地回来了。
出乎二姨太于丹凤意料的是,老爷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还带回来一个长相清丽温婉的女子。
更让她吃惊的是,这个女子的眉眼,和死去的太太苏佩蓉,简直一模一样。
陈云谦平静地介绍,这是苏佩玉,太太的亲妹妹。他这次外出,就是专程找到苏佩玉,然后把她接来了。
于丹凤顿时疑窦丛生,太太去世前,从没提过她还有个妹妹。而于丹凤嫁进陈家六年,更是从没见过苏佩玉登门。
就连太太病危时,她也没来见最后一面。
怎么太太殁了,老爷反倒把太太的妹妹接来?
紧接着,她又很快发现,老爷对这个所谓太太的亲妹妹,很是不一般。
苏佩玉来了之后,于丹凤本来准备拿出女主人的派头安置她。但老爷却亲自操持,不让任何人插手,他拨了陈家大院西北角清雅幽静的小轩给她住,又配了能干忠诚的仆从下人。
就连苏佩玉的衣食住行一应事宜,他也悉心周到,无微不至。
看上去,是要让苏佩玉在这儿长住了。
可是,苏佩玉看上去已经二十六七岁了,这个年龄,按常理来说,应该早已婚配了啊。
绷着一根弦的于丹凤,嗅到了不正常的、危险的味道。
09
苏佩玉来的第三日,正是太太的五七。
那天一早,陈云谦要陪着苏佩玉,去给太太上坟烧纸。
二姨太于丹凤自然想跟着一起去,陈云谦却厉声阻止。
他携着苏佩玉,双双离去,除了车夫,连仆从都没带一个。
苏佩玉上马车时,不小心绊了一下,众目睽睽之下,陈云谦一个箭步冲过去,伸手扶住了苏佩玉,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于丹凤冷眼旁观,牙齿紧紧咬住嘴唇。
内心如潮水,奔涌不息。
直觉告诉她,陈云谦和这个苏佩玉,绝对没那么简单。
难道,太太苏佩蓉死了,老爷想要娶了她的亲妹妹做填房吗?
不,她绝对不答应!
她费尽心力才等到的大好局面,绝不允许外人抢了胜利果实。
10
陈云谦和苏佩玉前脚刚走,于丹凤就找了个由头,离开陈家大院。
陈家祖坟在洛城东南的一个山坳里,只有一条官道通马车。周边,却有数条近道可抄。
她决定悄悄跟过去。
陈云谦和苏佩玉避开所有人,单独去给太太上坟,必然会推心置腹,真情流露。
而于丹凤要做的,就是弄清苏佩玉的底细,知己知彼,见机行事。
半个时辰后,于丹凤绕了后山的小道,先一步来到陈家祖坟后面的树林里。
正值初夏,树林里草木葱茏,枝叶繁茂,从外面看,根本看不到里面藏了人。
于丹凤选了个距离太太坟墓最近的位置,敛声静气地等待。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陈云谦和苏佩玉,把马车远远停在一棵树下,相携而来。
于丹凤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只见苏佩玉看到太太的墓碑后,便疾走几步,然后两腿一软,瘫倒在地上,沉痛又心碎地啜泣起来。
温热的南风,把苏佩玉沙哑清冷的声音,传入于丹凤的耳朵。
“你明知道我和姐姐从小相依为命,我是她唯一的亲人,为什么不让我见姐姐最后一面?为什么?”
陈云谦沉吟片刻,才长长地叹了口气,似有无尽的无奈和哀伤:“不是我不让你来,是佩蓉不让。她坚持要在她入土之后,再让我去接你过来!”
苏佩玉连连摇头,声音依然冷如寒冰:“我不信,姐姐不会这么做的。是不是你做了对不起姐姐的事?她到底是怎么死的?真的是病死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