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凉城以北五十里,百草谷。
清晨时,谷里居民奔走相告,桑家女儿薄荷在山下捡了一个男人。
谷中人都挤到桑家看稀奇,有人悄悄揶揄薄荷,说她恨嫁,逮着个活的男人就往家里拖。
薄荷也不恼,笑眯眯地说:“被我捡到了就是我的男人,没准儿过几天我就能请大家伙来喝喜酒了。”
来人被她噎得说不出话来,自讨无趣,只得悻悻离去。
说起桑家女儿薄荷,百草谷乃至凉城无人无知,无人不晓。薄荷自幼天赋异禀,天生阴阳眼,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阴物。她被游历道士收为女徒,习得驱妖通灵之术,成了附近闻名的捉妖师。
正常人都不乐意跟阴气太重的人打交道,再加上薄荷性子跳脱,古灵精怪,实在不是一个端方持重的媳妇好人选。故而她到了及笄之年,依然没人敢上门提亲。
薄荷的亲事成了桑家父母的心病,他们四处求人,托媒人给自家女儿说亲。附近嘴皮子最溜的媒婆出手折腾了两年,愣是没能给她说上亲事,差点砸了招牌,吓得每次见了桑家人都绕道走。
送走看热闹的人后,薄荷才回房去护理床上捡来的男人。他一身朱红衣衫被血浸得透湿,后背上有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
薄荷看他身段颀长,面容俊朗,心中不由得欢喜。再看到他没有束发,说明还未婚配,顿时眉开眼笑。
桑家父母听说女儿捡回一个男人,急得大骂她胡闹。她的亲事本就艰难,万一坏了清誉更无望。
在薄荷一番循循善诱下,他们再看朱辰砂朗眉星目,气度不凡,自家女儿无疑是高攀了。若真能成了好事,倒是了却一桩心病,他们索性睁只眼闭只眼任由薄荷折腾。
02
床上的男人醒来时,薄荷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她给他端了一杯水,待他缓过神后问:“你是何人?家中高堂是否安好?可曾婚配?”
男人低头扫了一眼自己身上被换过的粗布麻衣,神色不变地答道:“朱辰砂,父母已仙逝,未曾婚配。”
薄荷击掌说:“天助我也!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相公了,今晚就拜堂入洞房。”
朱辰砂目瞪口呆,赶紧推辞。
薄荷却一口咬定,他是自己捡回来的,就得以身相许。
朱辰砂顽强地挣扎道:“我身上还带伤呢,你……”
至于这么急吗?
薄荷仔细查验了一番他后背的刀伤和脸上的红色皮疹,不甚在意地挥手道:“不就是刀伤和麻疹么?我包管治好。成亲你凑个人头就行,剩下的事我来安排。”
朱辰砂本就受了重伤,又被薄荷点了穴道,无法动弹。薄荷强摁着他的脑袋完成了拜堂之礼,随后让人将他抬进洞房。
当夜,龙凤烛火光跳跃,薄荷看着床上被五花大绑的男人,思考着接下来该怎么办。她本想下山抢个男人徐徐图之再成亲,没想到运气贼好,刚下山就遇上目标。再看这男人长得如此好看,她见色起意,强迫他先拜堂。
说不定两人挂着夫妻的名头能处出一些感情呢?
薄荷走近床边,揪掉朱辰砂嘴里的布条说:“你别吵嚷,我不会害你。”
她又揪着朱辰砂身上的麻绳,有些苦恼地想若是解了绳子,只怕这男人立时就要逃走。
朱辰砂看她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胸口处,顿时变了脸色:“小姐请自重,我不能……”
性急的薄荷惊讶道:“你不能什么?”她的目光在男人身上巡视一番,“难道……难道你竟不能人道?”
朱辰砂顿时黑了脸:“……”
他本想说婚姻大事该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决定,经六礼而成,哪有这样草率的?不料这姑娘张口就让他感觉五雷轰顶,这说的是什么话?简直是对男人赤裸裸的侮辱!
03
成亲后三天,薄荷终于愿意给朱辰砂解绑,给他自由。
朱辰砂问道:“你不怕我跑了?”
薄荷指了指挂在床头的五帝铜钱剑和阴阳镜说:“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吗?炼妖通灵的捉妖师!你一旦逃了,我就让那些女妖缠着你,让你天天入洞房,夜夜当新郎。”
朱辰砂无语扶额。他这到底是做了什么孽,竟遇上这么一个不知廉耻的女人?
薄荷仔细打量着他脸上和脖子上的麻疹,手中也没闲着,麻利地给他配药。
朱辰砂苦笑道:“不用忙活了,我这病已经延续半年有余,吃过的汤药无数,却毫无起色,倒像是中邪似的。”
薄荷嗤笑一声:“绝不可能是中邪!倒似是有人故意给你喂错了药,麻疹出疹不畅,毒素还留在体内,自然好不了。”
朱辰砂又一次目瞪口呆:“你如何得知这些?”
薄荷叹气,指着脑袋说:“用脑子想的。麻疹并不难治,你的病情却绵延许久,必定是有人从中作祟,而且是你身边信任之人。我乃薄荷一族传人,解毒透疹最拿手,包管能让你身上的麻疹迅速透发出来,尽快康复。”
朱辰砂刚想道谢,薄荷又叹息:“你傻成这样,难怪被人追杀得滚下山来。要不是我捡你回来,只怕你这会儿已经被剁成肉酱喂野狗了。”
朱辰砂羞愤得脸色涨红,道谢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薄荷用自己种植的鲜薄荷,配合荆芥、牛蒡子、蝉衣共同入药,让朱辰砂连服半月。朱辰砂头面部的疹毒迅速发出来,眼部红肿畏光的症状渐渐消失了。就连他幼年时因为瘰疬之症留下的后遗症,也被薄荷调理好了。
朱辰砂激动地向薄荷道谢。
薄荷说:“我可不是白白帮你治病,你今晚得陪我上山。”
朱辰砂问道:“上山干嘛?”
“捉妖。”
04
朱辰砂被薄荷逼着一起上山捉妖,虽说他是一个大男人,可三更半夜来荒山野岭溜达,心里也不免有些忐忑。
山顶朝南面阴气重,老林是阴邪之物最爱藏身的地方。薄荷寻了块木板让朱辰砂坐着别动,她自个儿举着阴阳镜在附近转悠。
朱辰砂百无聊赖,低头间发现垫在自己屁股底下的竟是一块棺材板,吓得他弹跳起来,对着这座不起眼的野坟连连告罪:“罪过罪过,在下不是故意冒犯的。”
随着他的告罪,坟头竟然咔嚓一声塌陷了。
不一会儿,朱辰砂隐约听到薄荷的呼喊声,他奔过去一看,只看到薄荷似乎在与某个看不见的东西打斗。
薄荷喊道:“快快快,过来帮我。”
朱辰砂嘴里问着怎么帮她,脚下已经下意识地朝她奔跑过去。
薄荷一把握住他的手,在他的指尖上狠狠咬一口,吸了一些血喷在她的铜钱剑上。铜钱剑瞬间精光四射,精准地朝那看不见的东西刺去。
随着一声惨叫,薄荷的法宝葫芦从她后背飞出绕了一圈,一切归于平静。
薄荷在葫芦上贴了一张符箓,筋疲力尽地踉跄了一下,朱辰砂赶紧扶住她。
薄荷抬眼看他:“你看到了吧?今晚遇上一个老家伙,幸好我有先见之明把你带来,不然我的小命就得交代在这儿了。”
朱辰砂默然。他是正常人,那些妖邪之物他根本看不见,他今晚跟出来就只看了个空虚寂寞。
回程路上,薄荷看到朱辰砂刚才坐过的地方坟头塌了,乐不可支道:“你屁股还挺大,把人家的房门都坐塌了。”
朱辰砂:“……”
不是她让他往那儿坐的么?
薄荷又乐道:“塌了好!谁让他上次吓唬我。下回他再吓我,你直接把他老窝端了。”
朱辰砂叹息,感觉这姑娘心眼儿忒小,睚眦必报。自己成了为虎作伥的恶人。
05
三个月过去,朱辰砂身上的伤基本好了。他每天都要跟着薄荷外出捉妖,累得根本没有心思去想身上背负的血海深仇。
朱辰砂曾问过薄荷,别的姑娘空闲时种种药草、绣绣花,为何她这么热衷于捉妖?
薄荷头也不抬地说:“为了挣钱买相公。”
朱辰砂被噎了一下,不死心地问:“买了……男人呢?又如何?”
“生儿育女,养大儿女后再让儿女孕育后代,这样我们桑家的血脉就能延续下去。桑家人丁凋零,这一代五房人只得我一根独苗苗。百草谷谷主说了,如果我再不成亲,她就要给我指定一个男人成亲,所以我才饥不择食在路上捡了你。”
饥不择食?
朱辰砂的额角抽了抽,感觉气得肝儿疼。
薄荷抬头拍了拍他的肩:“你任重道远啊!我们桑家开枝散叶就靠你了。你养好伤就该帮助我生娃,我们家可不养闲人。”
朱辰砂傻眼,敢情他就是一只负责繁衍后代的雄性而已?
过了数月,薄荷跟朱辰砂出任务经过凉城时,看到城门口张贴着一张告示:青梅山庄的庄主得了怪病,常常惊悸癫狂,大呼头痛。现张榜求良医,若能让庄主痊愈,酬谢万金。
薄荷看到“万金”俩字,顿时两眼放光,对朱辰砂说道:“若是我能医好那劳什子庄主,挣得万金买十个八个相公,我就不信生不出十个娃娃。”
朱辰砂黑了脸:“你活着就只有为了生儿育女吗?”
薄荷觉得莫名其妙:“生孩子就是我们整个家族的大事啊!就连凉城城主夫妇都盯着我的亲事,我怎能不急?”
朱辰砂恼怒地瞪她一眼:“你可别胡来!”
薄荷没脸没皮地嘻嘻笑:“那你跟我生孩子,我就不找别人胡来。”
朱辰砂脸色郁郁,看着那张求医榜失神。
06
两天后,朱辰砂悄悄离开了百草谷。
薄荷站在稀薄的晨雾里,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身影发呆。
桑母问她:“就这么放他走,你不后悔?”
薄荷苦笑:“当然后悔,可是我留得住他吗?当初他找上我,不就是为了这一天?”
从看到朱辰砂脸上的麻疹时,她就知道自己捡到他绝不是偶然。薄荷能解毒透疹、疏肝理气,对麻疹和瘰疬有奇效,偏就那么一个男人出现在她面前,巧合得让人不敢相信。
她明知道他可能是在故意在那里等着她,可她还是将他捡回家,医治好他。
她执意带着他捉妖历练半年,本以为能日久生情留住他,却没想到他还是不告而别。
薄荷恹恹了一段时间,做什么都提不起劲儿。直到听说青梅山庄的庄主因为惊悸过度,心智失常而跳湖溺亡,她才扛起她的五帝铜钱剑和法鞭钻进深山老林捉妖去了。
那段时间,作祟妖物闻风丧胆,纷纷叫苦不迭,互相打听着哪里来的疯癫女人,搅得整座山林里不得安宁。
十天后,薄荷从山林里跌跌撞撞地奔出,身后有冲天妖气朝她弥漫过来。她奋力抵抗了一阵,终究还是跌坐在地。
就在这时有人朝她飞扑过来,抬手将她搂进怀里。那团黑雾一般的妖气似乎碰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倏然扭转了方向逃窜而去。
朱辰砂不满地蹙眉道:“你自己多少斤两心里没数?怎么还跑来这里招惹这种万年妖物?”
薄荷的嘴角沁出血来:“有人出高价灭它,自然得来。”
朱辰砂怒道:“你为了挣钱买男人,连命都不要了吗?”
薄荷垂头,可怜兮兮地说:“我今年十八了,是方圆两百里地年纪最大的姑娘。我再不买相公孕育后代,我们薄荷一族就要灭族了。”
听到“灭族”两字,朱辰砂的眼里闪过一抹沉痛。他默默地将薄荷颠上背上,背着往百草谷的方向走。
薄荷的嘴角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他明明已经报仇雪恨,却不来找她。她若不来招惹大妖物,用性命为饵,又如何能钓得出他来?
07
薄荷趴在朱辰砂的背上,问道:“你用什么法子逼他自己跳湖的?”
朱辰砂的脚步顿了顿,心知她早已知晓他的来历,说:“沈青一脉天生患有痰热惊痫的病症,而我们朱砂一族能镇心安神,再配上豁痰定惊的天竺黄、胆南星等同用,能抑制他的病症。他为了一已之私,不惜屠戮我整个家族,想用邪术提炼我们的精魂,根治他们的顽疾。”
薄荷听得眼圈泛红。
朱辰砂也哽咽得说不下去。他自幼养尊处优,哪曾想过人心险恶至此?家族一夜之间覆灭,他再不是那个锦衣玉食的朱公子,而是苟且偷生的朱辰砂,肩负着重振家族的重任。
朱砂能解毒,但服用量多了便变成毒物,能在短时间内让人腹腔溢血溃烂。
他装作郎中上沈家,药方开得中规中矩,却在煎药时滴入自己的指尖之血。他是朱砂一族传承之人,指尖之血精纯无比。沈青服了药,短短两天便毒发失智,疯癫跳湖。
朱辰砂问薄荷:“你说要找个男人生儿育女的话,还算数吗?”
薄荷乐了:“我可不是随便的人,我找男人也是有要求的。”
朱辰砂突然停下脚步把她放下来,正视着她问:“我这样的男人,符合你的要求吗?”
薄荷抬手掐掐他的脸,又捏了捏他的胳膊,故作勉强道:“还行吧,凑合着用。”
朱辰砂被气笑了:“正好我的家族也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急需有人为我族开枝散叶,你任重道远啊!”
08
当夜,两人迎来了迟来的洞房之夜。
事后,朱辰砂突然出声问:“当初你为什么对我出手相助?难道你真的对我一见钟情?”
薄荷笑嘻嘻地说:“我当时真的就只是想捡个男人回来繁衍后代而已,没想到刚将你拖进门,我院里那些妖物全都吓得魂飞魄散,四散逃命。我才知道你是纯阳体质,百邪不侵。我赶紧押着你拜堂成亲,以后出门捉大妖物就带你一起,你就是我的尚方宝剑、免死金牌啊!”
朱辰砂啼笑皆非。还真是如此,朱砂能辟邪,不惧阴邪之物,开光、画符、炼丹、镇煞都非用朱砂不可。
他们这样,算不算天作之合?
数月后,薄荷怀孕,气呼呼地对朱辰砂说:“外头那些人竟然说我们俩成亲是好白菜被猪拱了,我夫君这等才情品貌,怎么就是猪了?”
朱辰砂淡定地安抚她:“夫人,你想多了,他们说的好白菜是指为夫。”
薄荷傻眼,嗷嗷叫着扑过去打他。
朱辰砂顺势抱住她倒在床上,摸着她圆滚滚的肚子,觉得家人丧命后空荡荡的胸腔,终于慢慢又填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