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孙威打来电话的时候，我正在侍弄店里刚进的一批玫瑰花。

　　我在我们这座小城的花卉市场，开了一家花店，生意还不错。

　　我盯着屏幕上熟悉又陌生的两个字，一阵恐惧涌上心头。12年了，虽然我没有将他删除，可我们在彼此的通讯录里跟死了差不多。他今天打电话来，是想干什么？

　　电话一直在响，我犹豫再三，按了接听键。

　　一阵寒暄之后，孙威说：“赵姐，你把你的具体地址发给我，我跟小田去看看你。”小田是孙威的老婆。

　　我倒吸一口凉气，来看看我，怕是来者不善吧。我忐忑不安，恨死了自己当初爱管闲事的圣母心。

　　12年前，我在省城的一家服装厂打工，认识了在厂门口开小吃店的孙威夫妇。

　　当时，他们带着年仅三岁的女儿在外打拼，而我则因前夫出轨离了婚，我把女儿托付给父母，自己独自在外漂泊。

　　我经常去他们店里吃饭，一来二去就熟识了。

　　我把对女儿的思念都寄托在了他们女儿身上，下班之余经常帮他带孩子，慢慢地就处成了朋友。

　　一天，孙威愁容满面地告诉我，小田怀孕四个多月了。托熟人照了彩超又是女孩，他们想打了吧，又下不了狠心；留下吧又养不起，因为他们一定是要生儿子的。

　　我眼睛一亮，脑海里闪出一道光，同在厂里打工的一个老乡，因为没有生育能力，一直想抱养一个孩子，苦于没有门路一直没有如愿。这不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吗？孙威给我说这话，可能也想是让我帮着给孩子找个下家。

　　果然，孙威说让我帮忙打听一下，谁想收养女孩，实在没有的话，他们只能不要了。

　　就这样，孩子出生后，由我牵线送给了老乡秦岚。孙威夫妇向我表态，只要女儿过得好，他们发誓永不相认。

　　秦岚和老公没有孩子，条件比孙威好多了，孩子跟着他们肯定会过的更好。

　　不久，秦岚夫妇带着孩子回了老家。

　　两年之后，女儿要上小学了，我也结束了打工生涯，用攒下的钱在老家开了个小花店，算是稳定了下来。

　　这么多年，我跟孙威从没有联系过，我也不知道他后来生没生儿子。我以为我们永远也不会有交集了，可12年后，他为什么说要来看我呢？除了跟孩子有关，我想不出其他原因。

　　02

　　周末的午后，孙威和小田风尘仆仆地出现在我面前。12年未见，岁月的刀锋在他们身上留下了明显的印记。

　　孙威的脸还是那么精瘦，清晰可见的皱纹里隐藏着岁月的风霜，两鬓是星星点点的斑白。

　　小田也不再是当初那个丰腴的少妇，不再水润的肌肤没有一点光泽，眼晴里写满无助与落败，如在寒风中摇曳的枯树枝，没有一点生气。

　　我心中一凛，他们肯定过得不如意。

　　他们带着勉强的笑跟我寒暄：赵姐还是那么的年轻，不像我们，都老得不成样子了。

　　片刻之后，他们吞吞吐吐讲明了来意，他们想认回那个孩子。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他们的要求真切地传到我耳中时，我还是被惊到了。

　　当时明明说好了永不相认，现在却突然要认亲，我怎么有脸去找秦岚，她会答应吗？再说，她跟我十几年都不联系，能否找到她都不一定。

　　我实话实说，这个忙我不愿帮，也没法帮。

　　看到我的态度，小田的脸色变得惨白，抽抽嗒嗒地哭了起来：“赵姐，求求你了，你一定要帮帮我们啊。我们，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啊……”

　　听完小田的话，我呆若木鸡，坚持不帮的念头有了些松动。

　　当年，送走刚出生的小女儿后，小田又怀过两次孕，检查出来是女孩后，都流了产。一直到第五胎，小田终于生了个儿子，今年都8岁了。

　　可是，夫妻俩一直当眼珠子疼爱的小儿子，却突然被查出得了急性再生障碍性贫血。

　　医生说，想要根治这个病，最好的办法是移植骨髓，而近亲属捐赠骨髓，配型成功的比率会高得多。

　　他们夫妻俩和大女儿都去做了检测，遗憾的是，配型都不成功，于是，他们想起了早年被送出去的小女儿。

　　儿子的生命危在旦夕，孙威两眼泛红，眼泪叭嗒叭嗒往下掉。小田哭得泣不成声，求我一定联系上秦岚，救救他们的儿子。

　　我像被勒住了咽喉，连呼吸都不顺畅了。我也是个母亲，面对突遭厄运的夫妻俩，想到在死亡线上挣扎的那个可怜的孩子，我的心再也无法冷硬。

　　尽管明知道对秦岚和那个女孩不公平，明知道这是背信弃义的行为，明知道会遇到重重阻力，但我还是愿意试一试。如果能给那可怜无辜的男孩一线生的希望，我想我所做的一切就都值得。

　　但我却没有想到，现实远比想象的要残酷得多。

　　03

　　送走了孙威夫妇，我凭着记忆中秦岚的地址出发了。

　　一路奔波辗转，我来到一百公里之外的邻县，多方打听，终于找到了秦岚当时给我说过的小镇。但得到的消息像一记闷棍敲打在我头上。我两眼发黑，脑海里一阵轰鸣，连呼吸都停滞了几秒。

　　三年前，秦岚夫妇出了一场车祸，当场死亡。他们的女儿由秦岚的弟弟秦平抚养。

　　平静下来后，我心头又闪过一丝光亮，养父母去世，孩子重回亲生父母怀抱，是不是更顺理成章些？这样这件事也许就会圆满解决，既减轻了秦平的负担，又能让孙威达成愿望，给他儿子一份生的希望。

　　找到秦平，我说明了来意后，秦平的反应比我预想的还要激动。他的脸胀得通红，咬牙切齿地说：“没见过这样的父母，当年抛弃孩子的是他们，现在用得着了又想认回。要不是为了救他们宝贝儿子的命，他们估计一辈子都想不起来这个女儿。这个事，我坚决不答应，否则，我对不起九泉之下的姐姐。”

　　秦平说的这个问题，我也想过，如果孙威一家过得平安顺遂。他们大概率，不会想到去认被他们送出去的女儿。

　　可是，这不正是秦岚他们希望的吗，不纠缠，不打扰。生活的残酷就在于，谁也不知道明天会遭遇什么样的厄运。如果厄运能让血脉相融，能让亲情复苏，也算是上天赋予我们的另一种恩赐。

　　秦平说，他有一个儿子，今年9岁了，跟姐姐的女儿欢欢处得跟亲姐弟似的。姐姐不在了，欢欢就是他的亲生女儿，谁也别想把她夺走。

　　我告诉他，没有人想夺走欢欢，秦岚不在了，他永远是孩子最亲的亲人。只是，现在另一个在死亡线上挣扎的孩子，需要欢欢去救命。欢欢拯救的不只是一个孩子，而是一个家庭，是跟她血脉相连的至亲。

　　如果因为没有及时得到救治，那个可怜的孩子失去了生命，我们能心安吗？能逃得过自己的良心吗？欢欢知道了会怎么想，是不是会永远受到良心的谴责？

　　秦平的表情有了些松动。我趁热打铁，打开手机让他翻看孙威儿子住在医院的照片。

　　这个表面坚硬的男人，其实也有一副刻骨柔肠。他看到跟他儿子年纪差不多的孩子，正在生死线上苦苦挣扎，等着救命的骨髓时，不由得红了眼眶。

　　我对他说：“你们能陪欢欢的时间毕竟有限，如果跟那边走动起来，欢欢不仅多了一对父母，也多了一对姐弟，这不也是一件幸事吗？”

　　沉吟片刻，秦平开了口：“你说的对，我不能替欢欢做决定，但我还有顾虑，必须先解决这些顾虑，我才能去征求欢欢的意见。”

　　04

　　秦平说，姐姐在世的时候，一直把欢欢当命根子来疼的。如果因捐献骨髓身体出了什么意外，他不光对不起欢欢，更对不起九泉之下的姐姐。

　　他同情孙威的儿子，但他更看重欢欢的健康，他不允许有任何损害欢欢的行为发生。

　　“还有就是……”秦平的眼神飘忽不定，有点吞吞吐吐，犹豫了一会，还是把想说的话说出了口。

　　原来，秦岚夫妇这些年一直在做些小生意，名下有两套房产，一间商铺，还有一些存款。再加上秦岚两口子的死亡赔偿金，这些财产，欢欢绝对够得上是个小富姐了。

　　秦平说，这些财产以后都是欢欢的，他只是代为保管。

　　如果孙威夫妇，日后要是以他们是欢欢的亲生父母为由，要回欢欢的监护权，或者对欢欢的财产造成侵害，都是他不能接受的。

　　姐姐不在了，他必须维护欢欢的正当权益。

　　我不禁感慨，秦平这个舅舅能做到这个份上，也是欢欢的福气。

　　秦平考虑的是否会影响欢欢身体健康的事，我也想到了。孙威告诉我，医生说了，在采集骨髓之前，医院都要对捐献者进行全面检查。如果符合标准，捐献骨髓对身体是没有任何损害的。

　　我把这些话转述给秦平，我知道我的话肯定不具有权威性，说了他也不一定相信。所以我说，如果他不放心，可以去医院问一下医生。

　　至于欢欢财产的事，就更好办了。虽然，我相信孙威夫妇的人品，他们不会觊觎女儿的财产。但世事变幻莫测，仅靠相信人品，并不能杜绝某些事的发生。我给秦平的建议是，去找个律师公正一下，他是欢欢的法定监护人。除了他，欢欢的财产谁也拿不走。

　　第二天，我跟秦平来到了孙威儿子所住的医院。

　　孙威的儿子瘦瘦小小的，显得眼晴格外大，脸色惨白，正安静地躺在床上输液。

　　电话里，我已跟孙威汇报过欢欢的情况。见到秦平，孙威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握住秦平的手，双泪长流。

　　当年，他为了圆自己的儿子梦，抛弃了亲生女儿。然而命运多舛，爱女儿的养父母骤然离世，这个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舅舅却给了女儿如山般的父爱。我想，他的眼泪里应该有感恩，有自责，更多的是愧疚吧。

　　孙威带着秦平去咨询了医生，医生说只要符合捐献条件，捐献骨髓对健康没有丝毫影响。秦平终于放下心来，决定回家征求欢欢的意见，让她自己做主。

　　孙威的目光看向我，带着恳求和期盼。我懂他的意思，他怕再出什么差错，希望我能一起前往。

　　我笑着跟秦平说：“我跟你一起回去吧，我是女人，好说话。”

　　05

　　我终于见到了在心中幻想了千百遍的欢欢。当年那个小小的婴儿，已经长成了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

　　“这是赵阿姨，朋友。”秦平给欢欢介绍。

　　欢欢甜甜地一笑，说了声，赵阿姨好，嘴角露出两个可爱的小酒窝。

　　欢欢今年上小学六年级，她阳光自信，聪明大方，一看就是那种被精神和物质双重富养的孩子。

　　我示意秦平出去，我跟欢欢单独谈谈。对欢欢能不能答应，我心里其实很没底。

　　简单寒暄过后，我小心翼翼地向欢欢讲述了她的身世，以及弟弟急需她捐献骨髓的事情。

　　我以为，我的话会在这个小姑娘身上激起惊涛骇浪，不说歇斯底里，痛哭流涕吧，最起码也会惊讶和难过。

　　可她却像是在听别人的故事一样，平静得如无风的湖面，不起一点波澜。

　　她浅浅一笑：“我知道了，我答应，去做配型。如果符合需要，我愿意给弟弟捐骨髓。”

　　欢欢说，她很小的时候，就从别人的议论中知道自己不是爸妈的亲生女儿。但爸妈给她的爱一点都不比亲生女儿少，她不想让爸妈伤心，所以她选择装傻，从来不问。

　　这样的孩子，懂事得让人心疼。

　　对给弟弟捐骨髓的事，她没有一点顾虑，毫不犹豫点头答应。

　　我不禁感慨，孩子的心总是那么干净透明。不像成年人那样，在世俗的浸淫下，各种权衡利弊，各种顾虑重重。

　　我感动于她的纯朴，问她：“你不怕对你有影响吗？”

　　她笑着说：“肯定不会有影响。老师说，我们国家还有中华骨髓库呢，不相识的陌生人还要捐献骨髓呢。何况他是我弟弟，阿姨，我们什么时候去？”

　　我不禁泪目。当年，我抱着做好事的本心，让欢欢跟亲生父母骨肉分离。现在，我又恬着脸来求她为未曾谋面的弟弟捐献骨髓。还以“小人”之心去揣度她。、

　　这一刻，愧疚之心排山倒海向我涌来，让我在这个11岁的小姑娘面前自惭形秽。

　　06

　　检测结果显示，欢欢跟弟弟配型成功，如果不出什么意外，近期即可安排手术。

　　孙威跟小田喜极而泣，抱着欢欢痛哭失声。

　　他们大概永远也不会想到，这个被他们抛弃的女儿，有一天会救了他们全家。

　　无论当时有着怎样的苦衷与不得已，都是他们负了这个女儿。好在，美好的结局温暖了每个人的心。

　　出于善念，他们选择生下女儿，给了女儿一个生命，尽管这个生下是以舍弃为前提的。

　　出于善念，我牵线让欢欢做了秦岚的女儿。

　　出于善念，秦岚把全部的爱都给了欢欢。

　　出于善念，秦平给了欢欢视如己出的父爱。

　　出于善念，欢欢毫不犹豫地选择给弟弟捐赠骨髓。

　　尽管这样的善念里边有权衡，有私心。但它毕竟让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人世间的爱和美好。

　　这个世界从来就不是非黑即白，没有什么纯粹的爱和恨。

　　心存善念，用爱温暖他人，也会惠泽自己。

　　但愿爱和温暖普照大地，每个生命都能被温柔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