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新房装修提上议事日程，无论我怎么怵，该来的还是躲不掉。在经历了三家不靠谱的装修公司后，我抱着不好意思回绝朋友推荐的心态，约见了另一家小公司的设计师。
就这样，许焘来到了我面前。
乍一见，我惊了一下。许焘竟是个女的，还是个窈窕女子，三十五六岁的年纪。漂亮的女人满大街都是，可又漂亮又有气质，还是家装设计师的女子，还真不多见。
看着她人淡如菊的模样，我直觉这是个有故事的女人。
01
出乎我的意料，许焘颇有专业素养。她在量了房后的第三天，就抱着笔记本电脑上门了。
“我给您准备了三套方案，但我推荐您看第一种。我有百分之九十的把握，您会喜欢它。”
沙发对面的许焘看着我，一脸的胸有成竹。这倒引起了我的好奇，之前的三家公司，设计师都是询问我的意思出图，沟通来沟通去，总有很多说不清道不明，搞得我不胜其烦。
许焘为我准备的，是轻奢新中式。眼下，这是流行。不过，她在整体设计中揉入了个性化元素，比如，她在书房特意为我设计了整面墙的书柜；比如，休闲阳台也设置了迷你书架。还有卧室，内敛沉静的中式风格中，分明又有一缕淡雅别致。
我终于明白，许焘的自信从哪来。她心细如发，想必从攀谈中观察到了我的个人喜好吧。
除了几个小细节，我对许焘的设计很满意。在确定完价格后，我决定要把这单签给她。
她很高兴，执意要请我吃饭。还没等我推辞，许焘便掏出手机定了桌，还把她公司的财务余姐也喊了来，她说，趁着还没签合同，她把一些费用再往下压一压，不能让我花了冤枉钱。
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女子。我对她的好感又增了几分。
吃饭的间隙，许焘去洗手间，我对余姐感叹，谁家男人娶了她，真是上辈子积了福。
余姐撇嘴一笑，她呀，就是个“驴粪蛋”。看着外表光鲜，日子过得一团糟。
看我惊诧，余姐俯下身凑近我，悄声耳语，许焘刚刚离婚，生了三胞胎，被老公踹了。现在呀，又和我们老板老任不清不楚的，知人知面不知心呐……
许焘高跟鞋的笃笃声，及时斩断了余姐的八卦。余姐讪讪坐正，瞄她一眼，埋下头喝汤。许焘微微一笑，端起玻璃杯轻啜一口红酒，红唇娇艳，神色淡然。
02
我对许焘越来越好奇。女人不生养被扫地出门的故事，屡见不鲜，却鲜少听说因为太会生而被离婚的。真是怪事。
很快，我就见到了余姐口中导致离婚的三胞胎。那天，许焘约我去家装城挑选壁布。在她的建议下，我选了两个花色，正待付钱，许焘的电话响了。
接完电话，她脸色煞白。我忙问怎么回事，许焘结结巴巴说，二宝在幼儿园摔了，救护车已经拉到医院。
我一听，忙扯着六神无主的她往医院赶。二宝左胳膊骨裂，需要在医院治疗三周。许焘急得掉泪，我劝慰她，骨裂不是多严重的伤，治好后不会留后遗症。
许焘却摇头，嗓音哽咽，她在医院，留下家里的大宝和三宝没人照顾。我问她，怎么不找个保姆，她说以前找过，时间长了，哪个保姆都不乐意照顾仨孩子，请两个保姆她又负担不起。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我感觉和许焘挺投缘。如今看她磨不开，我主动提出帮她照顾几天。许焘很感激，眼圈红了又红。
经过这事，许焘与我亲近了许多，对我的装修也更加上心。她经常来找我讨论细节，也能说一些体己话。大概，女人都需要朋友，在人生灰暗时能有一个倾诉的出口。
在许焘云淡风轻的讲述里，我却听到了一个女人不甘生活摆布的拼命与抗争。
03
许焘与老公是大学同学。老公是富二代，家里开着厂子，住着市中心二百多平的大复式。
许焘嫁过去，便过起养尊处优的日子，还在公婆的要求下辞了职，专心在家备孕，为婆家开枝散叶。
曾一度，她感觉自己的生活美满得不现实。老公对她很大方，她用的卡是他的副卡，有很大的额度，她从来没愁过钱的事。
阔太太的日子过久了，日渐乏味。再看看昔日的大学同学，有很多在家装设计届开始小有名气。再看看自己，除了皮肤保养得更白皙，盒子里的首饰，美容卡又多了三倍，还剩下什么。
要知道，许焘当年专业课次次考第一，她的梦想是做一名知名家装设计师。
她踌躇满志想要拾起专业时，婆婆上了门。婆婆此番前来，是来做“监工”的。说起来好笑，她不放心儿子儿媳的生育大事，亲自跑来监督着他们身体力行。
许焘和老公结婚三年了，还没动静。婆婆到底沉不住气了。她之前就颇有微词，好几次故意敲打许焘，生不出孩子，老陈家家业谁来继承，难道还要劳她另想他法？
没想到婆婆这次来，直接亮出了杀手锏，她已经联系好上海的医院，专治不孕不育。
许焘本能地抗拒。婆婆放话，许焘一日不去，她一日不离开。这算是跟她明着杠上了。
老公竟也赞成，还劝说许焘，也别对婆婆有怨言，在陈家，传宗接代是头等大事，等她生了白白胖胖的大小子，她就是老陈家的第一大功臣。再说，没个孩子，她在家的地位也……
许焘无言以对。她天天在家里，花钱如流水，花的每一分都是陈家的，不用别人提，她自己都觉出话音里底气不足。
治疗听起来简单，过程却万分揪心。那些身体上的痛苦，许焘可以咬牙忍下。躺上操作台，任人摆布，还有隐私赤裸裸掏出来，任由别人讨论的无奈，让她的自尊碎了一地。
这时候，她心里对老公有了怨，两人都还年轻，为何不能再给她一段时间呢。
04
好在，受得苦没白费。转过年，许焘怀孕了。月份一大，婆婆就拉着她做了检查，居然是三胞胎，其中一个看出来是男孩。
这下可把婆婆乐坏了。从医院回来，她恨不得把许焘供起来。许焘却欲哭无泪。她之前就听说，治疗不孕不育需要服促排卵药，生多胞胎的几率大很多。她还是心存侥幸，压根没做好一下子当仨孩妈妈的准备。
经过数月煎熬，许焘终于生下了三胞胎。老大是儿子，紧接着生出俩女儿。好在，婆家有钱，从月子中心回家后，雇了俩保姆专门伺候许焘。
婆婆每天乐得见牙不见眼，老公也回家就往孩子旁边凑。一家人对许焘嘘寒问暖，婆婆还每日亲自为她熬猪蹄汤，鲫鱼汤，乌鸡汤，让她各种补。
三个并排躺着的白胖宝宝，煞是壮观。许焘觉得，这日子，比繁花似锦还美上那么一层。
然而，似乎为了应那句“天有不测风云”，许焘家在这一年，祸事连连。先是公公中了风，婆婆为了照顾医院的公公累得犯了腰椎病，家里厂子全落在许焘老公肩上。
许焘老公养尊处优惯了，做做公公助手还马虎，他并没多少历练。
没多久，他被朋友拉入了本地中小企业互保圈。说白了，就是几家小企业组团做信用担保，以方便从银行贷款。几家公司做了几轮后，贷款额度越来越大。等许焘知道时，老公已经为别人担保了八千万。
这种互保，正常运转起来问题显现不出。一旦有一家出事，就像推倒了多米诺骨牌，没有一家会独善其身。
许焘的提心吊胆成了真，担保圈出了事，偏偏是许焘老公提供担保的那家倒闭了，老板卷了余款跑得无影无踪。
许焘家一夜回到解放前，厂子大房子全被查封，只给留了一套栖身的老破小。
生活一下子变得兵荒马乱，三个孩子要吃要喝，没了保姆伺候，她就算生出三头六臂也玩不转。她差点要崩溃。
05
人在倒霉时，生活总会毫不留情。许焘本想咬牙撑着，就算赌上这一百多斤，也陪着老公一块走出泥淖。她甚至打算好，让退休的娘家爸妈来帮忙照顾孩子，她腾出身找个工作，先把生活解决了。
还没等她行动，老公因为聚众赌博被派出所拘了。许焘交了罚款，把他领回家，邻居把三个哭闹的娃送回来。她看着一地鸡毛的家，想死的心都有。
许焘还没发作，她老公却像一只炸毛鸡，嚷嚷着这日子没法过，要把人活活窝憋死。许焘冷笑，这不该是她的台词吗，他怎么反而抢了去，还一幅谁欠他五百万的委屈样。
那天，俩人吵到激动处，许焘老公一拳捣她心窝上，捣了她个趔趄，心口撕裂样疼。
直到有一天，许焘老公回来，破天荒给她买了束花，还带了几个熟菜。许焘埋怨他乱花钱，心里却乐滋滋的。自从家里败了，整日里鸡飞狗跳，她早已不知生活情趣为何物。
许焘老公趁她高兴，期期艾艾说了件事，他以前生意圈的朋友，如今事业发展的挺好，就是夫妻俩身体有问题生不出孩子。
“他想抚养咱家三宝。人家条件好，孩子跟了……总比跟着咱受罪强……”
许焘一听就炸了。老公一看她要发作，忙补充，人家不白要，给，给咱三十万精神抚慰费。
“所以呢，三十万你就要卖孩子？”
“话别说那么难听。仨孩子，你能养得起，还是我能？人要面对现实。”
“你放屁。”许焘想跟他拼命，想想，何必呢，有功夫费这个力气，还不如找个工作挣钱养孩子来得实在。
闹成这样，俩人都觉得再捆在一起没意思。没费什么劲，许焘离了婚，仨孩子都归她，好在那套小房子，她老公也没好意思争，说是就权当孩子抚养费了。
06
许焘跟我说这些的时候，好看的鹅蛋脸上，有伤感闪过，还有疲惫，和对未来的迷茫。这时的她，与平日里披上铠甲戴上面具的那个女设计师判若两人。
我劝慰她，你现在有了稳定的事业，虽是跌跌撞撞带娃，好在孩子们上了幼儿园，成长得也很好，再苦再累也值了。
许焘眼里浮上泪光，她说，感觉最对不起的就是孩子。孩子们跟着她没享受过什么好东西。她还说，得亏有一个人，对她帮助很大。
“是老任吧？”
许焘点点头。她离婚后，有段时间连每日买菜钱都犯愁。后来，她爸妈赶来帮她带孩子，又倾力接济她。她知道，光靠父母不是长久之计，三个孩子的花销就是三座大山，压在她肩上。
她报了进修班，要拾起荒废许久的专业设计。不论寒暑，许焘永远是班里最拼命的学生。一年的进修班结束后，恰巧老任来物色设计师，许焘拼上吃奶的劲争取到这个岗位。
尽管老任的装修公司刚刚起步，很小，开得工资也不高。但许焘很知足，最起码有了可立足的一锥之地，生活都是一点一点变好的。
她也知道，之所以能被聘用，其实是老任发了善心。班里比她年轻的，比她拖累少；比她有经验的，大有人在，没必要选她。
在老任的公司一步步做下来，生活逐渐稳定了。许焘说，公司还是很小，但她学到很多东西。
我注意到，谈起老任，她的话语里掺杂了一些复杂的情绪。我联想财务余姐的话，许焘这样美丽聪慧的女子，有个把男人惦记很正常。
只是，那个老任，人看上去倒挺实诚，做起事来有板有眼。但他的相貌不敢恭维，倒不是五官丑，而是他的右眼里生了一朵“玻璃花”。按说，以现在的医疗条件，这样的问题应该能处理。
后来，许焘告诉我，老任的“玻璃花”长得位置有点特殊，连着好几条视神经，不敢冒险。
老任因为这“玻璃花”，四十岁了一直高不成低不就。他经济条件不错，这些年对许焘颇多照顾，许焘也不是不明白他的心思。
可她有顾虑，一是老任的相貌，确实让她接受起来有难度。再是，自己带着三个孩子，老任没结过婚，让人笑话她有“找长期饭票”之嫌。
还有一点，许焘没说，但我猜得出来，老任也是生意人，许焘对生意人恐怕有“一朝被蛇咬”的忌惮吧。
两个人都不说破，我都替他们急，我也盼着许焘能有个好归宿。
07
装修工程进行到尾声时，许焘与我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她遇到问题总会来找我说说，哪怕我帮不上忙，说出来她也能减减压。
在孩子们初上幼儿园时，父母就被弟媳喊回老家带孙子，许焘又要工作又要带娃，很是辛苦。我有空闲了，会帮她搭把手。
这天是个阴雨天，许焘出去量房。她总是这样拼命，接单是她最快乐的事。三个小时了，她还没回。雨越下越大。老任不放心，把电话挂到我这，说打她电话接不通，担心她出事。
我跳上老任车，一块出去找。在那个刚交工两栋房，后面还是施工工地的小区，我和老任找了好久，才在围墙边一处泥洼里找到她，她被压在一块厚木板下，满身泥水，动弹不得。
老任当场就哭了，拼命掀开木板，把她拽出来，抱进怀里泪水横流。
幸好，木板另一头支在一小撮建筑垃圾上，许焘没有大碍。她住院时，我去看她，隔着门玻璃，我就瞅见，老任坐旁边，把苹果切成小块，拿叉子喂进她嘴里。
病床上的许焘，脸色还是苍白，眼里却有星星点点的亮光，温柔地透出来。
08
许焘出院后，跑来找我，说，姐，老任跟我表白了。
我笑问，你答应了？
她点点头。没有娇羞，有的是风雨过后的宁静，和心有归依的踏实。
她说，她想通了。这些年，她经历的生活像过山车。在上一段婚姻里，她把生活富足看得比山重，为此丢了自我，让辞职辞职，让吃药吃药，让生娃一生就是仨，所有这些都不是她本意。她妥协她照做，还不是因为扎进阔太太的富贵窝里不想出来。
生活的变故，要分两面看。如今，她吃了苦受了罪，可获得了成长，有了带娃往前奔的底气，即使没有老任，她和娃也能好好活下去。
至于老任，是真心实意对她好，对她的娃好，也是除父母以外最在乎她的人。她没有理由为了一些外界的因素，而委屈自己，委屈老任。
老任让许焘很放心，也安心。她说，看习惯后，老任的“玻璃花”，好像也没那么扎眼，反而觉得，像嵌了一朵雪绒花。
我忍不住笑，这大概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吧。
现在的许焘，眼里褪去迷茫，对生活满是信心。她相信，有她的设计，再加老任的诚信，两个人携手，不愁没有光明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