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秦洪山娶锦绣，是1978年。
秦洪山的爷爷是个大智慧的人，时代变迁的巨浪之下，多少人都上不了岸，他却辗转腾挪，依然保护着一大家子人活得宽裕体面。
49年之前，他入党干革-命。建国之后又捐了所有土地。
命运的岔路口，每一次都选对了方向，有远见，且有魄力。他把十五六岁的秦洪山远送山西学木工。
那时候，秦洪山是不懂的。家里书香门第，想不通爷爷为什么让他去学粗糙手艺。
家里早年地主的身份，势必在劫难逃，唯一没受什么影响的，也就只有他一个人。
后来秦家重振旗鼓，秦洪山才从山西回了家。
02
锦绣是爷爷相中的，一是看起来就是个能过日子的人，二是娘家人做木材生意，对家里事业有所帮助。
所以秦洪山还没从山西回来就定下了这门亲事。
娶亲当天，好不热闹，亲朋好友都来了。手下的伙计们聚在一起闹洞房。
那时候，也没什么太过龌龊的项目，最过分的要求也就是亲个嘴了。
秦洪山喝多了，笑嘻嘻地凑上前。
锦绣就不好意思了，低着头，当胸推了他一把。
到底是能干活的女人，那手劲儿，推得秦洪山连退数步，哐，撞在桌角上，后腰疼得他眉毛一哆嗦。
秦洪山脸黑了一秒，又呵呵笑出来。
大喜之日，自己不能扫自己的兴，嘴上说了句，这娘们儿，够劲儿！
只是秦洪山在心里，却暗自叹了口气。
03
但在农村乡下，依旧是包办婚姻的路数。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轮不到你爱谁不爱谁。
母亲说，你爷爷啊，都不疼你爹，就疼你这个孙子。挑媳妇都给你挑最好的。
可能是爷爷当家太久，父亲从小被护着长大，养成个游手好闲，好吃懒作的性子。
虽然没念过大学，但读了不少书。爷爷藏得那些书，他都读了个遍。
心智开了，明了忠义情爱，可环境却把你封死在一亩三分田里，能怎么办？
你心里燃了烟火，开出了花，睁开眼，却还得拿出算盘，劈里啪啦，算好这一天的账。
秦洪山不是没有幻想过爱情的样子，霸王别虞姬，吕布戏貂蝉，盖世英雄难过美人关。
可被窝里，转个身，就看见锦绣仰天酣睡的脸。
深夜静，月光白，震天响的鼾声，听得人心底一片荒凉。
04
锦绣这个人没什么大毛病。
勤劳贤惠，就是性子木讷，认死理。
可做生意，还是要变通一点。毕竟都是场面上的人，道理是道理，面子是面子。
有一次，秦洪山的好朋友找来借钱。秦洪山仗义那是出了名的，往常，就是一句话的事。
可那天偏巧锦绣也在，见秦洪山去拿钱，张口就对朋友来了一句，那你写个欠条吧。
朋友一愣，说，呦，以前也没这规矩啊？
锦绣鼻子一哼，说，借钱写字据，那是老祖宗留下的规矩，什么时候没的？
秦洪山就在这时候回来了，朋友冷言冷语地说，娶了媳妇就是不一样啊，进门就给我们立规矩了，以后还不爬到你头上啊。
秦洪山本是个争强好胜的人。
在家里，连父亲都惧他三分，如今被朋友耻笑怕老婆，岂能不气。
他当即斥责锦绣不懂事，可锦绣偏偏耿直，句句不让分毫。
朋友就在一旁看着呢，秦洪山忍无可忍，啪，甩了锦秀一巴掌。
05
秦洪山打锦绣的事爷爷很快知道了。
他把两个人都招回去问话。秦洪山干脆数落起锦绣的不是，性格太死板，接不住事。
现在自家伙计也被她怄得一肚子怨气，客人朋友都被她扯脸皮。
秦洪山说，我也不是说她，当着朋友伙计的面和我抬杠。以后要我怎么做事？说话还能不能立住威！
道理说的可能都对，但锦绣脸上那五根暗红的指印子，还若隐若现。
爷爷看着都替她爹娘心疼。
他把秦洪山骂了一顿，让他和锦绣赔了不是。
这事虽然就这么过去了，可闲话也这么传出去了。
秦家的孙媳妇挨了打，抓不住男人的心，也拿不住家里的事。
锦绣性子耿直，更受不了旁人的闲言碎语，天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出门。
她想不通啊。
秦洪山和那些伙计称兄道弟，不立规矩怎么行？
那些所谓的朋友拿钱走人，不留下欠条，以后又要怎么追？她是在帮他守着家啊，怎么就成了罪大恶极的人？
她只能自叹命苦，蒙眼嫁了个无心汉。
06
那段日子，没人理锦绣，都当她是个笑话。
只有秦洪山的母亲，常会去陪她。
不忙的时候，婆媳两人一边做点针线，一边说点体己话。
锦绣说，早知道今天，我当初就不嫁过来了。
婆婆叹了口气说，这就是女人的命啊。其实你比我好。至少我儿子比我男人强。
有时想想，所谓女性进步，解放，那都是城里人的事。
农村就像围着圈风雨不透的城墙，女人半生的幸福，依旧还是要家里人来决断。
不久，秦洪山接了修桥的工程，一走就是三年。
私心里，他乐得在外逍遥，不必日日面对没有半分感情的锦绣。
可锦绣却时常记挂着他。
她经常会问从桥上回来的人，洪山过得好不好，托人给他带许多东西，怕他穿不暖，吃不好。
没办法啊。这个男人再不疼爱自己，她也必须去关心他。谁让她的人生里只有一道单选题。
不过，有些男人你换得回真心，可有些男人，你只能盼到失望。
桥修好的时候，秦洪山回来了。锦绣高兴地到门口迎他。
可秦洪山却把一大家子人叫到一起，说，和大家说个事，我要离婚。
众人一听就炸了。
锦绣双眼一黑，差点晕过去。
07
秦洪山不只一个人回来的，他还带回一个叫小玉的女人。
小玉是湖南人，刚刚十八岁，被人贩子骗到北方来。
还好她够机灵，趁着人贩子睡觉，偷偷跑出来，一头躲进附近的工地。
那正是秦洪山修桥的工地。秦洪山晚上谈合同回来，刚好撞个正着。
小玉求他救自己，楚楚可怜的目光，像只受伤的小狐狸。
秦洪山侠义的心便来了，把小玉藏在了工地里。
他还报了警，带着十几号工人，抄了人贩子的窝。
小玉就这么被救下来，留下帮忙干活。其实，她做不了什么的，熬锅粥都能熬出股糊味儿来。
但小玉骨子里透着灵气，活泼，透亮，灵魂里闪着光。
虽然她只念到初中，但看过不少书，西游、三国是读过的，但更爱《第一炉香》，《双城记》。
闲的时候，她会和秦洪山聊聊书里的人与事，谁谁谁的爱成了云烟，谁谁谁的恨化成了水。
秦洪山想象中的，有关爱情的英雄救美，心灵相通，全凝结在了她的身上。
想不动心，就难了。但他克制着这样的心动。
直到工程结束，秦洪山要回家了。
他对小玉说，跟我回去吧，我想娶你。
08
秦洪山办事还是妥帖的，先把小玉安排在了朋友家，一个人回去迎接暴风雨。
小玉说，我可以做小的，我不介意。
秦洪山摸了摸她的头说，我介意。我要娶你，就光明正大的娶进来。
那时已是八十年代了。
外面的世界正发生着翻天覆地变化。可农村里，还弥漫着上世纪的陈腐气。
秦洪山一句离婚，顿时炸开了锅。方圆十里，从没有一家离过婚。
对于一个体面的人家，这是不可接受的丑事。
最器重秦洪山的爷爷，拿着藤鞭抽了他几顿，就连平时窝囊的父亲也嚷着要打断他的腿。
锦绣又气又急，喊了娘家人。她的几个哥哥都来了，先是好言相劝，后来动了手。
秦洪山已是遍体鳞伤，可仍结结实实挨了顿打。
父亲偷偷跟他说，你这是干嘛啊？为了个捡来的女人和所有人对着干，你在外面养着也行啊，为什么非要离婚？我们秦家脸面不要了？
秦洪山听着想笑。
这个村子里，偷情的，养野女人的，买媳妇的，都不可耻，而他正大光明离婚再娶，却是罪大恶极。
他口气冲淡地说，我觉得，养小的，比离婚更丢人。
父亲气得戳他的脑袋，说，你怎么这么轴啊！
这仿佛是种讽刺，最知变通的人，忽然就执拗起来了。
风雨里，绽起一身的锋芒，偏要把紧箍在身上的世俗，划出条缝隙来。
09
最先妥协的，还是爷爷。
他看不下去秦洪山受这么多苦，做主给锦绣家返还了三倍的嫁妆。
彩礼也不要了，就当是补偿。秦洪山作为家里铺子的掌柜，让了绵绣家一大笔生意的利息。
于是锦绣家人也就松口了，原本帮腔说话的人也都换了口风。
面子到底抵不过利诱。
只剩下漩涡中的锦绣，绝不答应。她问秦洪山，我有对不起你吗？
秦洪山说，没有。
那你为什么要这样羞辱我？
秦洪山说，时代不一样了，离婚不是什么羞耻的事。咱们结婚前都没见过，感情都没有，怎么过一辈子？
锦绣说，别人能过，我就能过。别人不能离，我就不能离。
后来，还是秦洪山的母亲出的马。
其实她也没说什么，只是一个人陪着锦绣坐了一会儿。这个家里，只有她们俩个最知心。
她说，知道不，我从来没想过，女人还有这样的机会。
肺腑之言不需太多。只这么一句，锦绣心里就通透了。
秦洪山的母亲就是这么闭眼嫁过来的，被男人打到胳膊脱臼，她能走吗？她不能。
明知男人游手好闲，混吃等死，也只能小心维护着，守上一辈子。
其实，嘴巴是别人的，日子是自己的。过得好不好，只有自己知道。
晚上，锦绣瞪着眼睛，躺了一夜。灰暗的天顶，似乎总有朵薄淡的光晕在飘摇。
她还年轻，没有孩子。她的人生终于开出了第二个选项，稍纵即逝。
既然，每一条路都那么艰难，她想试试新的了。
10
第二天一早，锦绣就收拾东西离开了秦家。
早起的邻居站在门口看笑话。
锦绣原本想低着头走的，可阳光就那么暖暖地照着，天空蓝得像块发光的宝石。
有狗撒欢的跑过身边，发出欢快的叫声。
她忽然就仰起头，和邻居说，走了啊，有机会再见。
是啊，没经过禁锢的苦楚，哪知道什么是自由的快乐。
她回头望了眼秦家的大宅子，心里竟没有一丝想象中悲伤与留恋。
其实，不论秦洪山做的是对，还是错，他有一句说的没错。
时代不一样了。
她不只是方圆十里第一个离婚的女人。她还是方圆十里第一个逃出父母指婚的女人。
她是失去了名分，但她得到了自己。
时间不辍，终有一天，人们会明白，得到哪一样会更有尊严。
而留在大宅子里的秦洪山就能得到他想要的爱情吗，他和小玉就能得到他们梦寐以求的幸福吗？
锦绣想和他说，一个从路边捡来的女孩，又怎么会是个没有故事的女人。
但即便说了，秦洪山又怎么肯听。
人总要亲身经历过，才会懂得命运的残酷与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