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李月的妈妈生病了,卵巢癌。拿到诊断结果的瞬间,李月觉得天塌了。她羞于向别人承认,听到“癌”这个恐怖字眼儿的时候,她脑子里最先想到的不是妈妈的健康,而是无底的吞金洞。
主治医生经验丰富,一眼看穿李月的担忧,他简单说完病情和治疗方案,看着李月透底:“癌症患者的治疗对家属来说是个很大的考验,除了护理,主要是钱。姑娘,我经手的上一个病患跟你妈妈的情况差不多,出院后大概花了二十多万的费用,你要做好准备。”
李月和医生谈完,游魂似的离开诊室,一直穿过门诊楼,来到住院处,她的意识才归位,忍不住大哭起来。
她从来没感觉到这么难。左边是要人命,右边是救命钱。她站在中间,身无长物,左眼是悲凉,右眼是心酸,恨不得那个可恶的瘤子长在自己身上。
别说二十万,她现在连两万都拿不出来。
所以呢,她就得眼睁睁地看着她妈被癌细胞一口一口地嚼碎吗?
她出生于一个很普通的城郊家庭,爸爸是车间工人,妈妈失业后推着流动餐车去中学门口卖凉皮,两口子倾尽全力供养李月,因未来可期,苦中能作乐。
大学毕业后,李月顺利地找到工作,家里紧紧巴巴的日子总算有所缓解,苦尽甘来,一切向好。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前年初,李爸就开始觉得身体不舒服,他舍不得花钱,一直拖到受不了才去医院做体检,诊断结果是肺鳞癌。
意外如一把重锤,把还未稳固的小家击了个稀碎。
家里虽然不富裕,但妈妈和李月的想法一致,砸锅卖铁也要给爸爸治病。
为了筹钱,李月把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以及唯一的老房子都卖了。然而大把票子如流水般送进去,李爸也只是勉强撑了一年,最终撒手人寰,李家落了个人财两空的结局。
李爸去世后,母女俩带着全部家当租房度日。李妈受到打击,病了一场,身体越发不好,连出摊儿都成了问题。
不曾想破屋偏遭连夜雨,她们还没从李爸的病逝打击中缓过来,更大的打击就来了。这又一记重锤,直接把稀碎的小家碾成粉末。
2
得知自己的病情,李妈直接提出放弃治疗。她宁愿自己去死也不想拖累女儿。她寻思着,孩子还那么年轻,背上一身债,再加上一个半死不活的妈,以后可怎么办?
可李月死活不同意,她哭着说:“妈,钱没了可以赚,如果你也走了,我就没家了!你只管安心治病,钱的事,我来想办法。”
这年头,借钱很难,即便别人愿意借,也是借急不借穷。明摆着,李月连不动产都没有,光凭每个月几千块钱的工资,以后得还到哪年哪月?
有个朋友委婉地拒绝了李月的求助,但同时给她指了一条明路:众筹。
李月的自尊在叫嚣,但她管不了那么多了,只要能让妈妈有钱治病,让她沿街乞讨也行。她是真的借不到钱,这是唯一的办法。
李月按照平台流程申请了众筹,上传证明资料后,豁出去脸面,天天转发求关注、求扩散,朋友、亲戚、同事纷纷慷慨解囊,几万块钱难借,但伸把手给个几十块几百块还是没有顾虑的,大家权当给自己积德。
谁敢保证自己没有求人的时候呢?
李月众筹三天,筹集到五万多块钱。
这五万多块钱像座山,给了她希望又压得她喘不过气,可一想到妈妈的病,她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转发。
那天中午,李月缩在公司食堂的角落里吃饭。财务部的张姐忽然端着餐盘神秘兮兮地凑过来,一句话没说,直接塞给李月两百块钱。
李月愣了:“张姐,您这是……”
张姐把钱卷儿往李月跟前推了推,小声说:“小李,我今天看到你的朋友圈,才知道你妈妈病了。唉,真是难为你了。我没有别的意思哈,这就是我的一点心意。我听别人说,平台是要抽成的,所以我直接给你现金吧,省点是点。你别嫌少,张姐家里有老人有孩子,负担也重,拿不出更多。”
3
自从妈妈确诊后,李月每天过得焦头烂额,公司、家里、医院三头跑,再累再苦她也没再掉过一滴泪,但只有点头之交的张姐给她送来的这份温暖,轻易地触动了她心里的某根弦儿。
就在食堂里,李月攥着那两百块钱哭得涕泪横流。人呐,只有身处绝境之时,才能真正体会到有人愿意伸手拉一把的可贵。
张姐又安慰她一番,李月除了谢谢什么都没说出来。张姐看到她打的饭菜,只有一个干巴馒头和一份清汤寡水的炖白菜,临走前还把自己餐盘里的排骨都拨了过去。
那几块排骨的味道,李月觉得自己能记一辈子。
因为这份雪中送炭的情意,李月和张姐很快亲近起来。
张姐天天帮李月在朋友圈转发众筹的信息,时不时给她带点好吃的改善生活,有时候是一盒饺子,有时候是两张糖饼。
在那段痛苦煎熬的日子里,张姐的关照就像寒冬腊月里的小火炉,暖着李月那颗冻裂的心。
那个周五下午,李月归拢招聘资料的时候,张姐忽然进来了。李月赶紧搬把椅子让张姐坐,张姐笑着问:“你妈妈现在怎么样了?好点了吗?”
李月苦笑:“唉,也就那样吧,我都不敢往远处想。”
张姐应了声,又问了点别的,见李月收拾背包准备下班,才步入正题:“小李啊,我想求你办点事行吗?”
李月爽快答应:“当然行啊张姐,有什么我能帮忙的,你尽管开口!”
张姐咯咯笑了一阵:“我都有点不好意思说。那什么,我婆婆昨天回老家了,估计要住一个月。这一个月就没人帮我送孩子上学。我估计我会经常迟到,你不是管考勤这块儿嘛,那你通融通融呗,别给我统计迟到项,不然我满勤奖、季度奖、年终奖都得受影响。”
李月无意识地“啊”了一声,看到张姐慢慢收敛的笑容,她才意识到自己的表情可能不那么情愿。她顿时想起张姐送到她手里的两百块钱,还有大葱猪肉馅儿的饺子,咬一口就滋糖的烙饼,觉得自己真是个忘恩负义的混蛋。
张姐还要开口说什么,李月马上反应过来,笑着说:“张姐没问题,打卡记录一直都是我负责,你放心吧。”
张姐的眼睛又慢慢弯了回去,小声说:“谢谢你啊小李,我尽量争取不迟到。哎,我明天打算蒸点豆沙包,你上次说你妈妈爱吃,我给你带点过来哈!”
张姐说完,甩着两只套袖子离开,李月盯着桌上的资料,半天没回神。
4
张姐打完招呼,第二天就迟到了。偏偏点子背,那天经理来得特别早,还去财务部点名找她要财报。这么上下一折腾,导致公司上下对张姐的迟到印象非常深刻。
李月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作假风险很大,但她一想起张姐给她的那两百块钱,还有那些好吃的,她就觉得如果自己不帮张姐这个忙,那就太不仗义了。
月底时,李月抱着侥幸的心理上报考勤统计表,把张姐统计为满勤。
以往她把表递上去,上司看都不看直接签字盖章,但这次邪了门,上司不但自己看了一遍,还把李月叫进去核实。
上司点了点报表上的人名,问:“是指纹机坏了,还是你报表做错了?财务的老张上个月迟到那么多次,为什么报表一次都没体现?我本来懒得管这事,但是因为她上次没有及时交财报的事,经理特别提醒我要严谨点,结果你就给了我这么一份东西!”
李月第一次被上司训斥,羞耻得恨不得把头缩回脖子里。
上司面无表情地说:“按照公司规定我都能开除你。但我知道你家里的情况,你也不容易,这样吧,扣你本月奖金作为惩罚,你马上重新做一份考勤表!一定要实事求是!非常时期,别往枪口上撞!”
从上司办公室出来,李月的心窝成了一团,裹着这段时间的千头万绪,她从哪头捋,感觉都是个大写的难。
妈妈的病在她心里挂着,张姐的人情她没有还,她自己的工作和前程蒙了尘,本月奖金成了泡影。她觉得自己下凡来,就是为了渡劫的,而际遇打算让她死在这道劫里。
李月坐在工位上翻来覆去地掂量,最后决定先把假考勤表败露的事情告诉张姐。因为上司还等着看真考勤。
李月没帮人办成事,还欠着人家的情,不敢找过去,心虚地给张姐发微信:“张姐,对不起,上司刚把我骂了,他发现了我报表作假的事,我只能实事求是地报上去。”
她删删减减,前前后后插入“可怜”“大哭”“发抖”的表情,尽量把这段话渲染得软萌一些、突出无奈的感觉多一些,免得张姐多想。
但是,张姐还真就多想了。
几分钟后,张姐给她回复:“你那么为难就算了吧,你上司真有意思,平时看都不看一眼考勤表,偏偏这次看了。呵呵。”
5
考勤结果显示,张姐一个月迟到十七天,因此她的大名被挂在公司局域网的公告板上示众。
从那以后,张姐再也没来找过李月。
有次,老家来亲戚看望李妈,拿来很多笨鸡蛋、山核桃、榛子、大枣之类的土特产。李月记着张姐的好,从中挑了些好的封在一个箱子里,打算周末时送到张姐家里。
结果,当她扛着箱子站在地铁口,用微信联络张姐的时候,发现自己不在对方的好友名单里。
曾经那么好的两个人,关系破裂时竟毫无声息。
但两人同在一家公司上班,就算刻意躲着不见,也难免有碰上的时候。
比如在食堂里。有次,李月吃饭吃到一半,听到张姐在斜后方和同事评价部门新人:“你们甭对她那么好,我跟你们讲哦,现在的小年轻都可自私了,特别没良心,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把戏他们玩得可溜呢,利用完你一脚就把你踹飞!”
旁边的人笑道:“张姐可是有亲身体会的人。”
张姐很无奈地叹口气:“哎呀,都是过去的事情,算了算了不要再提。我这个人呢,就是心善,做事只求自己问心无愧,至于别人怎么想,咱也左右不了。不过说到底啊,还是好人才会有好报。”
张姐最后那句感慨,就像一根针一样扎在李月神经最集中的地方,疼得她手脚发抖。那一刻她真想冲过去,再好好和张姐解释一遍考勤表事件的前前后后,或者跑回办公室,把她造假的那张表拿给张姐看看,以此证明她……证明她什么呢?
证明她确实骗过公司,但是没想骗张姐。
可理智告诉她,张姐什么都不会相信的。她活到那个岁数,思维形成定式,见到的阴暗比阳光多,遇事遇人不会先往好处想。
李月默默趴在餐桌上,社会经验还很欠缺的她实在想不明白,事情怎么就发展到这一步了呢?
6
张姐的那句“好人才会有好报”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诅咒一样悬在李月的头顶。
两个月后,李妈在化疗后突发肾脏衰竭,抢救无效去世。
看着仪器显示屏上滚动的那道直线,李月感觉头顶上的那把剑劈了下来。她早已被沉重的生活折磨到麻木,如行尸走肉般办理妈妈的丧事。众筹剩余的钱她一分也不敢花,最后全部捐给了附近的福利院。
丧假最后一天晚上,她仰面躺在出租屋破旧的小床上,透过窗户看外面昏黄的天,冒出换个工作的念头。
因为她把人生的第一份工作搞砸了,莫名其妙出现的人际裂缝她无力修补。
辞职手续办得很顺利,李月抱着整理箱特意去了趟财务部,但是没有看到张姐。她在张姐的桌上放了份礼物,一副在她能力范围内,能买得起的最贵的羊皮手套,因为张姐曾跟她说过,她的手在冬天总是冻伤。
就这样吧,她想。
李月裸辞半月后,找到了新工作,还是做人事专员。因为第一份工作的教训,她每天都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地与同事保持距离。
李月与过去的同事还有一点联系,因为她们同在一个地区的人事群里,偶尔会说上几句话。
有天,一个旧同事私信她:“李月,你还记得财务的张姐吗?她出车祸了。”
李月心里一惊:“严重吗?”
对方回:“好像挺严重,而且她还是责任方,对方伤得也挺重。公司近期打算筹点钱去慰问她。”
李月想了想,说:“哎,张姐过去对我挺好的,我转你五百块钱,你帮我交给公司。”
对方回:“没问题。你放心吧,我会让领导跟她提一下你给的钱。”
李月放下手机又捡起,慢慢打了一行字:“不要提,就和大家的钱混在一起就行。”
她真的一点都不想让张姐知道,她给她捐了五百块。因为她明白,这并不会让张姐发自内心感谢她,张姐更不会因此反省自己的不对,而是会觉得,这是她做过对不起她的事、心虚的表现。像张姐那种个性,是不会相信,人与人之间还有真诚的。
所以,这五百块,她只是单纯地还她给她捐的那个二百块的人情债而已。
但转念,李月又想,万一张姐因为命运的折腾变了性子了呢?万一她确实在这特殊的时刻感受到了她的善意呢?她怎么也变成了张姐那种谁都怀疑谁都不信的思维呢?
这样想着,李月的心颤抖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