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陈海回来的第四天,林巧迈进了陈家大门。此时,已经热闹喧嚣了好几天的的陈家降了温,也让头脑发热的陈海冷静下来。
林巧还是那么瘦,那么漂亮,头发漂染过颜色,涂过口红的嘴巴显得格外突兀。她显然精心打扮过。
陈海因杀人被判入狱不久,林巧把四岁的孩子撇给陈海妈,一个人跑得无影无踪,再没露过脸,也没探过陈海的监。
他这边申诉成功刚被无罪释放,失踪多年的林巧现身了。看着这个还是法律上的妻子,陈海五味杂陈,愣怔半晌说不出话来。
还是陈海妈反应快,挥舞着大扫把朝林巧身上砸过去,滚出去,别进我们家门。
陈海拦腰抱住他妈,妈,有话咱好好说。
和这个臭不要脸的女人有什么好说的,让她滚!陈海妈气得脸色发白,身体和声音筛糠似的发抖。
陈海给林巧使了个眼色让她先走。他把他妈安抚好,才出门去找林巧。
陈海在桥边找到了林巧,那是他们没结婚时经常约会的地方,俩人还有这点默契。
陈海还没适应外面的生活,面对任何人都含着轻微的自卑。他问林巧,你来有啥事?
林巧哼了一声,我回自己家,还能有啥事?
她仔细瞅着陈海,把他瞅得脸都红了,陈海你老了不少啊,以前没这么多白头发。
陈海摸摸头顶,心尖被戳了一下,他进去时还不到三十,这都四十的人了。
2
陈海和林巧是自由恋爱,那时陈海妈没看上林巧,怕太漂亮的女人降不住。果然,陈海这边一出事,林巧就飞了。
这些年林巧去了南方,村里人都传说,她在那边干着见不得人的勾当,睡过她的男人无数。
陈海妈恨就恨这点,这样的脏女人还能要吗?不能要,坚决不能要!
可第二天林巧又来了,拖着一只大行李箱。她是做好了长久安营扎寨的准备。
陈海家里聚着几个亲戚,大家正商量着申请赔偿金的事儿,就听到院子里陈海妈吵得嗷嗷叫。
隔着窗户,陈海看到林巧的身上被淋了一盆洗碗的脏水,衣服湿透了,脸上和头发上还挂着几缕饭粘子。
你不就是看上我儿子的赔偿金,你想的倒挺美,正数倒数都轮不到给你这个贱人花。陈海妈跳着脚,指着林巧的鼻子骂。
大家推测过,陈海这笔赔偿款少说得一百万。这么大的数儿对乡下人来说是笔巨款。林巧可不就是冲着钱来的。
在陈海妈的骂骂咧咧中,林巧拖着行李箱去了西边的房子。那是她以前和陈海的房间,早破得不像话,现在堆放着各种破烂。
她把门从里面咣当关上。这女人脸皮厚得没边儿。陈海的心也被她关上了。
3
晚些时候,陈海再去敲开门,发现屋里已经被林巧收拾得一尘不染。她正敷着面膜,躺床上玩手机。
陈海结结巴巴地说,你耗在这里没啥意思,咱俩的问题早晚得解决,明天去把离婚手续办了吧。
林巧撕拉把面膜揭了,露出一张湿亮的脸,让她看起来闪闪发光。她铿锵有力地吐出俩字,不离。
陈海说,你既然不想和我离婚,当初干嘛要离家出走呢?就像我妈说的,你现在回来是冲着我那点钱。
林巧噗嗤笑了,是啊,我就是看上你那点钱。
说话间,林巧突然把胳膊伸过来挂在陈海的脖子上,人往陈海怀里拱。
一股香水味夹携着女人独有的香气扑鼻而来,陈海吓懵了,推开林巧往门外退。
跑到外面,他听到林巧在里面笑得嘎嘎的。他有点后悔,林巧还是他老婆,想睡就能睡,睡了也不犯法。可他不敢。
妈的,真是怂货。他恨恨地骂了自己一句。
陈海妈撺掇着陈海和林巧离婚,他的钱是十年光阴换来的,不能便宜了这个贱女人。
有钱什么样的年轻姑娘找不来,还非得要这个破烂货。
话虽难听但很现实。现在这世道,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钱不愁找不到媳妇。
陈海妈每天站在院子里骂林巧,什么难听话都骂出来了。陈海缩头乌龟一样不吭声。十年时间把他关傻了,他妈说啥就是啥,他连反抗的想法都不敢露。
4
有次趁着林巧出门,陈海妈把大门锁换了。林巧的行李箱被扔在大门口,看她还有什么脸回来。
第二天一大早,陈海扒着门缝往外瞅,门口的行李箱不见了。他心里松了口气,又有点低落。
林巧真的没回来,她还是要点脸的。
然后陈海妈便往家里带其他女人给陈海相看,走马灯似的。
这算什么事儿,这边婚都没离呢,也太急了点。
热热闹闹中,陈海的补偿款下来了,一百零六万。这笔巨款,让村子又沸腾起来了。
陈海请大家连吃三天流水席,他像个从战场归来的勇士,挨着桌子敬酒。
有个远房亲戚给陈海带来个姑娘,年轻漂亮,很有点林巧年轻时候的样子。姑娘叫小欢,笑起来嘴角有两个迷人的小酒窝。真是个人如其名欢喜的美人。
陈海看得发呆,不觉将手中的酒杯跌了。
陈海妈把小欢安置在家里住下,就住在林巧收拾好的那间房里。
晚上,陈海被他妈推到小屋门口。他犹豫着不敢进去,只要敢上那张床,他和林巧就没了回头路。
可一想到小欢的小酒窝,整个人都酥麻地醉了。酒精烧着荷尔蒙,十年没沾荤腥的食肉动物,自控能力该有多弱。
踌躇不决的陈海,终于还是推开了那扇门。
5
有了新欢,谁还能记起旧爱,开往林巧的那辆火车从陈海的生活里彻底取缔了。
小欢很快有了身孕,找陈海要十万的彩礼钱。陈海不离婚,又没法和她办手续,这点精神补偿费总要给吧。
陈海说,反正咱们是一家人,钱放谁那儿不行啊。
小欢便不高兴,小酒窝也不甜了,委屈得不要不要的。我肚子里还有孩子呢,你不给钱明天我就去医院做了。
陈海赶紧哄她,给给给,怎么能不给。
十万打到了小欢的账户上,小欢笑了,陈海却肉疼了好些天。
陈海拿了五十万和人合伙开了个砖厂,又花十几万买了辆车,很有点小老板的派头。
砖厂正常运转的话,他一年至少能分二十万左右的纯利润,这辈子的生活算有了着落。
一夜暴富的感觉实在太好了,被人追捧着的感觉实在太棒了。他要好好享受下半生,把那十年的亏补过来。
小欢的肚子越来越大,做不了那事儿,欲望总要找个出口。人想变坏很容易,有人带陈海去城里洗浴中心。
第一次去,陈海还紧张,但看到那些女人追在他屁股后面毕恭毕敬地叫着老板,他便想明白了,女人就是花钱玩的。
小欢看上他的钱,这些女人也是看上他的钱,包括林巧也一样。
有天,在县城读书的女儿回来,给陈海捎了口信,林巧让他进城办离婚手续。
陈海的第一反应是,这女人想要多少钱。五万还是十万,或者她狮子大开口?不不不,绝对不能让她得逞。
进了城陈海才知道,林巧在县城开了一个服装店。他和林巧都是十年不见孩子。林巧近水楼台先得月,先和孩子把关系搞得很融洽。
陈海直截了当地问,啥时候去办手续?
林巧的眼神飞过来,像切过来一把刀,呵,你就这么着急?
急,真的很急。陈海嘿嘿地笑着像个无赖。
他傲慢地翘着二郎腿,梳着小分头,穿着小西服,皮鞋亮得能在上面映出倒影。人靠衣装马靠鞍,这派头,和几个月前刚出来时那个卑微的男人判若两人。
6
想离婚我可是有条件的。林巧故意拉长声音。
来了来了,终于要露出本相了。陈海不屑地问,你说啥条件?
林巧说,我的条件是……只要女儿,别的什么都不要。
陈海提溜起来的心,咚一声掉了下来。只要不提钱,什么都好说。他激动得想放声大笑了,对他来说,女儿是个累赘,林巧这是帮了他大忙。
嗨,我当是提啥条件,这有什么,孩子都十四了,只要她愿意,跟谁都一样。陈海假惺惺地说,我可以给你五万块钱,只当是给孩子十八岁之前的抚养费。
这笔钱林巧没拒绝,她看着陈海笑,你这头发一染还真显年轻,和那个小欢挺般配。
陈海愣了愣,林巧什么都清楚。但他马上也笑了,般配才好,般配才好。
离婚手续办得很顺利。陈海想起给小欢的那十万块钱,只要和小欢结了婚,钱又能回到他手里来。小欢反倒不急了,说等孩子生了再去扯证。
日子一舒心,便像流水般过得飞快。一晃过了半年,小欢生下个男孩。陈海抱在怀里,高兴得像得了块无价之宝。
家有小娇妻,外面彩旗飘。现在传宗接代的儿子也有了,人生没有比这更完美,更称心如意的。陈海连做梦都能笑醒。
人生就是个兜来转去的圈儿,事事不可两全,好事也不能都让他陈海占尽了。
没过多久,陈海的砖厂被人举报环境污染,本钱还没捞回来就关门大吉了。陈海焦头烂额,到处找关系求爷爷告奶奶。原来世上有些事根本不是钱能解决的。他第一次发现事实残酷。
一听说砖厂没了,小欢和陈海闹,闹完陈海还和陈海妈闹,家里常常吵得鸡飞狗跳。
小欢原指望能跟着陈海吃香喝辣,没想到却是一场空欢喜。她一气之下带着孩子回了娘家,再也没回来。
7
陈海低声下气地去接小欢,小欢不仅不肯跟着回去,还一根大扫把将陈海赶了出去,以后你别进我家大门。
这场面多熟悉,像极了林巧刚回陈家那天。
陈海好说歹说,就差给小欢跪下,也没能换来她的回心转意。
你不回去可以,但儿子得给我,那可是我们陈家的根儿。陈海下了狠心,大不了只要孩子。
小欢嘲讽地说,孩子又不是你的,干嘛要给你。
这一声惊雷差点把陈海炸晕过去。
小欢和陈海结婚时,已经怀了孩子,是她当保姆时,和那个已婚男主人的产物。她是想等着孩子生出来,再去找那人讨说法。
就算不成功,指靠着陈海这个小老板,至少能给自己和孩子基本的生活保障。陈海的补偿款是明的,而且和社会脱节的人好骗。
谁知道这陈海是个倒霉蛋。
现在小欢和那人谈好了条件,要带着儿子去认祖归宗,和他陈海再没半毛钱关系。
陈海快气疯了,他的脑袋嗡嗡作响,还没忘了那十万块钱。他追着小欢要,到了口袋的钱,小欢怎么可能再掏出来。
陈海要去打官司,只是他不知道,这笔钱还能不能要回来。因为人家都说,这种赠予的钱是讨不来的。
人生多讽刺啊,热火朝天地折腾了两年,到最后却竹篮打水一场空。钱没了,女人没了,连儿子也是假的。
8
陈海喝了个酩酊大醉,蹲在院子里大哭了一场。那天晚上,整条街的人都能听到他的嚎声。
身上那些膨胀起来的球被一个个戳破之后,他像个即将零散的空壳,稍微一碰就能散架。
他想起了林巧。这么多人都是冲着他的那点钱来的,只有林巧没要他的钱。
林巧当初离开是有点不厚道,但也有原因,她看不到希望,又要养孩子,所以狠心去了南方打工。
但她在那边不是干那种脏活儿的,那是陈海妈恨她,给她泼的脏水。陈海妈像个祥林嫂天天说,次数多了,村里人也都以为是真的。
她其实是在档口帮人卖服装,慢慢卖出了名堂。她挣的每分钱都干干净净。她想等挣够了钱,就回县城开家自己的店铺,把孩子接到一起。
陈海出来时,林巧也正打算着回县城了。
两好合一好,她就想和他重新开始,到底是结发夫妻,到底他们有孩子。她对他是没有那么深情,那么无懈可击,可她是真心想和他重新开始的。
但陈海没接受她。
陈海去找林巧那天,原本是个大晴天。他刚一走到服装店,一声霹雳巨雷把门前的树枝劈断了,差点砸到他的头上。
他吓得懵了半天,门都没敢进掉头就跑。人要是倒霉,连老天爷都欺负。
陈海远远地躲在街角,看着林巧将一个文质彬彬的男人送出门。临了还帮那男人整理好衣服。
林巧也这样帮他整理过衣服,那时他真的以为会和这个女人白头到老。
可是他弄丢了她。他嫌弃她对自己不够真心,不够痴情,没有守在原地一直等他。可事实是,能像她这样,在他进了监狱后,还没有迫不及待另嫁,而是靠自己的双手辛苦养活孩子的女人,已经很难得了。
当初他对她的要求,为什么要那么高呢?
夏天的猛雨说来就来,砸在他的头上身上,把他脸上的眼泪和鼻涕混在一起。
他像个游荡在街头的乞丐,既看不清来路也找不到出路。
到底是什么迷了他的眼,又是什么糊了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