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质先生在《唇舌的授权》中，提到自己做中学教师时的几件“丑行”：

　　对上课捣乱、批评之后仍不改正的郑树同学大吼一声：给我滚出去！

　　同学们考试考的不好，在黑板上写了一句：没关系啦，人生海海！有个同学做值日时加了一句：胡说八道！第二天他把这个同学批评了一通，同学哭着上讲台道歉，他仍生气的不予抚慰。

　　期末拍集体照，队伍怎么也集合不起来，他大吼一声：“你们都是混蛋！”――

　　张文质先生自己说：“我感到被自己打败了”。

　　同样是教育专家的许锡良先生，幼时就受到一位下乡知青教师鞭笞的严厉惩罚，背上一条鲜红的血印十几天都没有完全消退。后来许先生因为躲避抽过来的鞭子而遭到追打，被打得浑身是伤，感觉到这个世界原来这样可怕，而这个老师始终没有说过一句道歉话。从那个时候起，许先生立志长大了一定当一个老师，去教像自己一样的儿童，不打不骂那些即使是调皮的学生。无数的选择，都没有动摇他这个信念。

　　读小学时没有受过一次奖励甚至始终没有做过“红小兵”的许锡良回忆自己的小学经历只能是常常耳朵遭到老师的拽，背不出书每天留在学校关在教室挨饿和家长知道他的错误后的打骂。读初中的许锡良几乎门门功课不及格。本打算退学不上的许锡良因为一位新语文老师不知情他的学习状况而对其作文的表扬一下子树立了自信，从此成绩有了日新月异的提高。后来，许先生由最为闭塞的地区到了最为开放的地区，由中学老师变成了大学老师，甚至是教师的教师，校长的教师。但是，许先生在乡下做教师时，也曾因迁怒伤害过学生心灵：

　　连续三个月没有发工资，上课的心情很不好。一次上晚自习时，发现教室里有嘈杂的声音，显然班上学生在说闲话打闹。他带着火气闯进教室，教室里顿时安静下来。但是还有一个女生在自顾自的偷偷说笑。他在女生桌上狠狠的拍了一下，响声震动了教室。这个女生反过来责问：“不只是我，你为什么单独对我这么凶啊？”他对学生说：“我只听到了你讲话，你还争什么？”说完就对她的桌子猛地踢了两脚。这个女生哭了。后来他要这个女生出去站五分钟，可是这个女生说：我偏不，这个教室又不是你家里的。恼羞成怒的许动手去拉这个女学生。这是他做教师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对学生动手。

　　许先生善于自我反省，第二天就向全班同学解释，并向这个女生道歉。可是，这个学生并没有原谅他。

　　许先生自己说，已经犯下的错误，是再也无法挽回了，因为学生心理的创伤已经形成。从这个意义上说，只有教育是犯不起错误的事业。

　　两位在中国教育界知名的教育专家的受教育和教育经历，让我反复思索：干好教育，太难。莫说当今社会教师还处于劣势群体的范围之内，就是教师的社会地位再提高很多，能够确保一辈子不对学生心灵造成伤害的老师也是凤毛麟角的。

　　我所理解的教育犯不起错误，有两种含义：一，从教师的角度思考，做教师的风险系数太大。比如许锡良教授所受过的体罚，在今天的城市基本已经绝迹。否则，这样的老师不是下岗也要接受法律制裁。当然，像文中那样素养的老师今天已经很少很少。但是素养高了就一定没有风险了吗？教育对象是学生，不同于不会说话的机器，这就决定了随时随地会出现不可预料的令人棘手的情况，教师也是有着七情六欲的常人，不可能时时刻刻都非常理性的思考和做事，出现偶尔的失误就是不可避免的事情。尤其是话语上对学生的无意识伤害，是每个老师都不可能避免的。尤其是对调皮厉害自制力差的学生，说轻了几乎不起作用，而教育的责任感使命感强的教师又不懂得自我保护，往往站位靠前伤害了孩子。懂得教育博弈的教师非常善于明哲保身，话语轻描淡写，只要不出问题，管你成才不成才呢，教育不是万能的。

　　从事教育工作这么多年，几乎每年都听到有关教师无意伤害赔偿学生的案例。试想，有上这么一次尴尬的赔偿，不论数额大小，这个老师今后管理学生，谁敢心无旁骛的掏心掏肺去执行？

　　我在管理学生的时候，有时候心情急躁，往往说出非常过激的言语，有好心的同事就劝我说：他不学是他的事，可是你这么说他，他未必感激，闹不好还会抓住把柄告你呢。小心为好吧，别无事找事了。所以，有些老师即使学生成绩不好也不急于去抓，学生毕竟年年有，可是如果管理上出了问题，吃不了兜着走，一辈子的污点。

　　教育是个良心活，其实也包含这层意思。

　　教育犯不起错误的第二层含义是，如果不小心对孩子心灵造成伤害，其影响将是无法估量的。三毛幼时被老师羞辱得了自闭症，尽管做了非常多的修复，但是她最终的自杀而死，足以说明教育对人一辈子性格的潜在塑造。我在刚任教时，也做过一件傻事。那时做班主任，有位年长的老师有些欺生，把自己在工作中的不快都发泄到刚参加工作的我身上，很多不该迁怒的事情故意迁怒于我和我的学生。由于我敢怒不敢言，他就明目张胆的做出很过分的欺负学生的举动，不理性的言行自然很多。（很多学生私下里为其取了绰号，这是后来我才知道的。）

　　有次，她用我的半节早读上课，看见我进教室了仍然继续上了十几分钟，然后骂骂咧咧的走开去。学生由于怕她，在我上课之后仍然读背她的讲课内容。其实我心里很明白学生不是欺负我，而是怕她。但是，当时我竟然很不理智的把自己长期以来所受的委屈发泄在了一位柔弱的女学生身上了：我把她正在紧张的偷窥的课本当众抖出来，众目睽睽之下，说了三个字：来，点着！

　　她边点燃课本，边痛哭起来。那时，我的心也隐隐作痛，并没有半点复仇的快感。很快我就知道我错了，但是，无论如何是无法弥补了。

　　现在叙述这件事的时候，我的心依然在痛。我伤害了她，可是得到更大伤害的是我自己。后来，她的妹妹在爱人班里，我极力的爱她，来弥补对她姐姐的伤害。在姑娘出嫁前的一个傍晚，她到我家接妹妹，我真诚的向她道歉，说我今生干了一件蠢事，就是伤害了一个柔弱的姑娘，那些火焰至今仍然燃烧我的心。她却平静的说：老师，您对我们那么好，我们早就忘记了这件事。

　　说忘记不过是不想让我过分自责而已。我不知道这件事会不会影响孩子的今后，我自己内心是非常抱歉的。

　　从那以后，遇上学生因为怕某科老师而不小心委屈了我的情况，比如前节课老师拖堂而在我的课上迟到，学生忘记擦黑板，甚至课堂上出现一些调皮的举动，我都会宽容的谅解。面对孩子淘气的时候，我总是镇定的告诉自己：宽容，再宽容，别伤害任何一个孩子。

　　在乡下时有次晚间去公厕，因为天黑，有两个在晚检查时间里厕所“避难”的女孩子刚想出门，看见了值班的爱人，立刻抽身撤回，退回后一边用非常污浊的语言提着名字大骂爱人，乡里的女孩子用词特别难听。

　　我知道管理者跟被管理者的对立关系，逆反期的孩子，出口骂人实在再正常不过了。沉默了很久，当这两个女孩子要离开的时候，我打开手电筒说：孩子，慢慢走下来，别摔倒了，这个点，他应该回家了，你们走吧，回宿舍睡觉。

　　孩子们都认得我的。那个出口骂人的女孩子立刻全身筛糠了，哆嗦着说：老师，我错了，求求您，千万别告诉张主任，否则，我完了！

　　我的手电筒只是照着她脚下，说：我根本不知道你是谁，走吧，不要紧的，我读中学的时候，还骂过校长呢，不碍事的。

　　她战战兢兢的离开了。至今我不记得这个女孩子的长相。后来跟同事笑谈这件事，有个女同事对我说：如果换了我，立刻揪住她，先抽她两个耳光！

　　其实抽她两个耳光，谁都举手可以做到。何况孩子真的错了呢。可是，这一耳光抽下去，难道受伤害的仅仅是学生吗？对那些不敬老师的孩子，莫说抽耳光，就是三日一请，都是没用的。

　　很喜欢孩子们喊我的名字。每当新任教一个班级，我第一件事就是告诉他们我的名字，让他们在人前响亮的喊出来。有些老师不喜欢学生喊自己的名字，如果学生不小心喊出了他的名字，立刻像古代帝王惩罚犯了禁忌的臣子一样，杀气腾腾。我觉得很费解。

　　更喜欢孩子们当众喊我老师，这个感觉很妙。可能教师的地位还太低的原因，很多老师不喜欢孩子们在大街上喊自己老师，仿佛很丢面子，我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一个孩子当众喊自己老师，说明孩子是多么喜欢你，多么给您面子。你就是一个老师，孩子这样喊，难道错了吗？

　　至今为止，还真没有学生当众羞辱过我，或者给我私下里取过绰号。其实我是一个有着很多缺点的人，远比那些不受学生爱戴的老师缺点多多。我有时课堂上念了错字，有时讲解出现跟教参的出入。当学生指正我甚至很多时侯调侃我说误人子弟时，我从来没有文过饰非，而是真诚的说：批评的是，我真的治学不够严谨，您将来千万别学我。有时怕忘记纠错，就让有记性的孩子记下来，随时改正。

　　教师是犯不起错误的，尤其是知识性的错误。一个老师，宁俗勿伪。我喜欢曹操，就因为他真实，而刘备却是矫情的让我感到恶心的。

　　有位同事提起自己的小学老师，说过这么一个故事：在六七十年代，大家还没有普及衬衫的时候，有次他上课询问老师，什么是衬衫啊？这位小学教师非常正色的解释道：衬衫就是裤衩子，连这个问题都不知道啊！

　　面对浩如烟海的知识，我常常战战兢兢，怕自己会出现诸如“衬衫就是裤衩子”的荒谬传授，更怕给整个教育系统抹了黑。

　　当整个社会的宽容度还不够高的时候，面对自己这个并不太养人的行业，我内心是从容的，因为我也谨遵“教师是犯不起错误的”这个原则，时时检省自己的举止。

　　当然，遇上了一大群善解人意的家长，才是我得以从容的工作的基础。他们把孩子交给我，并不嫌弃我素质低，总是非常放心的说：当你自己的孩子一样对待吧！

　　说实话，我对自己的孩子是相当苛刻的，常常令他感到我待他不如待学生好。正在努力的改正。

　　以上是今天读书的感受。不写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