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九,菊开重阳,行人在途。
颜昭的马来自大宛,那里的马天生是风的宠儿,所向空阔,堪托死生,朔方至中原,千里狼烟,平沙入天,人烟罕至,寻常车马难行。只有这大宛的汗血马才承受得住这般跋涉,也只有最执着的人才能数十年如一日的往来于两地之间。
骑最快的马,一定要饮最烈的酒。
这马的主人和酒主人自然懂得其中的道理,故而他们的相逢也是注定。
南连笙的酒很少有人喝的惯,这酒由喉入腹,似千刀剐肠,处处透露着狠辣之意。就连那漠北的大汉也只能浅尝,而不敢豪饮。强饮的人,大口喝着酒,也大口吐着血。
久而久之,来的人愈来愈少。没有人喝的酒,放在窖中,只会越来越烈。
南连笙就这样活了三十年,一个人在大漠。没有人配的上她,不能痛饮这烈酒的人,在她看来都是废物,这样的烈酒,她饮得过五十碗。
这世间从不缺少同道中人,从颜昭喝尽第五十碗酒开始,大漠便不再寂寞。
“笙娘,什么是江湖?”
“江湖?有酒喝的地方就是江湖。”南连笙扬起海碗,仰喉而尽。
“笙娘,你去过这江湖之外吗?”柳丛接过南连笙递过来的酒坛。
“没有。”
颜昭笑了笑,没有再说话,自顾饮了一大口烈酒。
南连笙和酒安静了下来。她看了看这个江湖之外的人,转即又饮起。
他们就这样喝着,从清晨到中天,从黄昏到夜间。
临走时,颜昭留下了一个包裹,包裹里是一颗人头。南连笙早已见怪不怪,她知道,这个男人从来不会空着手来,有时会是一把断剑,有时则是一根木簪,还有一次他带来两撇胡子。
据说是他一个四条眉毛的朋友打赌输给他的,那次他喝的酒,远不止五十碗。
九月初九以后,南连笙再也没见过颜昭,这大漠又回到了当初的死寂。
天宝十四年,九月初九。
南连笙没有等来颜昭,她没有太多意外,对于她来说,只是少了一个人陪她喝酒,仅此而已。
翌日,迟来的颜昭让南连笙有些意外,这个男人,是空着手来的。
还有,她闻见了血的味道。
大漠的客栈,刀剑往来,总归避不开见血,那些陈年的血迹像是烟墨,氤透客栈的角角落落,南连笙早已见怪不怪。
南连笙没有问,颜昭也没有说,两人只是喝酒而已。
“笙娘,送我几坛酒吧”颜昭语道。
“自己拿去。”
颜昭会心一笑,从腰间抹出一块金令。
“今年的酒钱。”
“留下吧”
颜昭难得求人,南连笙没有理会他。颜昭想了想,拔剑将金令一分为二,转身又看向她。
南连笙眉毛弯成了月牙。
颜昭走了,桌上留下了半块金令,南连笙看了看,若有所思,旋即又拍开一坛酒。
天宝十五年,九月初九。
客栈今年人很少,劳什子江湖,最终还是要养家糊口。
南连笙听着一个眼神在她身上放肆的人讲,中原的圣人从长安城里跑了出来,一路向南去了,一路上丢了许多人头,好像还死了一个漂亮女人。
为了感谢他的故事,南连笙送他见那个漂亮女人去了,他好像有些不情愿,但南连笙忽略不闻,只顾挥剑。
南连笙又听一个满眼恐惧看向他的人讲,有个胖大胡子在洛阳做了皇帝,前些天刚让自己儿子给宰了。
南连笙忽然想起,好多年前也有个不长眼的胖大胡子在客栈指着她叫嚣,被她一剑削去了小拇指,颜昭很是夸赞了一番她的剑法。
想到这,南连笙顿时一阵无趣,挥挥手让那人离开。那人劫后余生,磕头跪谢,末了,又补充了一句:对了,那胖大胡子没有小拇指。
今年颜昭终究是没有来。
客栈的人今年又多了起来,吃饱了,江湖自然就热闹起来。
有个书生讲起了圣人又回到了长安。
有人讲,圣人已经不是圣人了,现在又多了个小圣人。
旁边有人讲起了胖大胡子和漂亮女人的野闻,引得众人一阵侧耳。
又有人说起平原郡有个颜氏家族被胖大胡子给灭了门,一家子尸骨无存。
也有人反驳道,分明还有个年轻的郡王存下了个头骨。
有人讲平原郡的某某捡了半块金令,足有九两重。
一时间七嘴八舌,光怪陆离。
南连笙没有去打听颜昭的消息,她知道不会有结果,江湖上从此再也不会有关于这个人的消息。她却仍旧在等待。
终其一生,南连笙在白发与酒中,至死都在等待一个人,一个江湖之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