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意识进入了计算机,就成为了一段算法、一个程序。只要它们活动过,必然会留下痕迹,就是所谓的log(日志)。”
“脑洞故事板很早就是计划的一部分了。这里所有的故事,都源于那些日志。”
commit n-219
Author: 秦芦花
Date: 2020/2/19
Content:雪花酥消失的冬天
1
这年冬天实在太冷了,快递都停了,大家只好用雪鸮来寄送包裹,雪鸮爪子上系着文件袋或一小包糖果,在大雪弥漫的城市上空飞来飞去。
偶尔有一两只晕头晕脑,撞进温暖如春的奶茶店里去,把头靠头的小情侣吓一跳。
大家只好坐在家里,拉紧窗帘,沉闷地消耗掉一烤盘一烤盘的曲奇饼干,用热牛奶灌醉自己,不再去挂念那些千里之外的人和事。
——偶尔喝醉了,我也会大着胆子这么想。
可他终究没有来救我,而是把从前我送给他的东西都原封不动寄了回来,通过冷冰冰的国家宇航局转运站。
“就这样吧,芦花,你不要再来找我了。”
2
笃笃笃,笃笃笃。
陶果穿着围裙,右手举着擀面杖,吃惊地看着我:“房租欠费了?还是你又半夜偷吃螺蛳粉被房东抓住了。”
什么叫又。
我愤怒地瞪着他。
可是我没力气和他拌嘴了,包裹扔到地上,直奔厨房。
陶果跟了进来,大惊:“你你你要干什么。”
“我我我要变成一块点心,”我缩在烤箱里,闭着眼睛道,“你答应过我的,无论什么时候我想变成一块点心了,你都会帮我的。”
期待被淋上蜂蜜,端进烤箱,变成一颗热腾腾的蛋挞或曲奇饼干,用粉蓝色烫金的漂亮纸盒包装好,然后给邵原邮寄过去。
3
高中那几年,我天天发愁怎么追邵原。有天突然想到或许他会喜欢擅长烘焙的女孩,于是半夜偷偷溜出家门,跑去找陶果,想拜托他做面点师的父亲教我做甜点。
陶果和我家就隔着一条街,从小穿一条裤子长大,要找他方便得很。
然而陶果坐在一头巨大的银色驼鹿背脊上,身后披着长长的红色披风,如同刚刚征战归来的王子,慌乱而心虚地看着我。驼鹿背上的尼龙绳牵引着一个三层楼高的雪橇车,车上盛满了皑皑白雪。
我说:“陶果,我是不是在做梦?”
陶果说:“是的是的,你快回去睡觉吧。”
可是我转身的时候不小心摔倒了,一头栽进雪堆里,绵密厚实的雪块钻进嘴巴里,冰冰凉凉,像没有味道的刨冰。
陶果痛心疾首,脱口道:“我好不容易拉回来做雪花酥的!”
我吐掉嘴里的雪渣,茫然道:“啊?”
4
陶果承认,他家做甜点的方式,和别家“不太一样”。
雪花酥是用雪花做的,担心白天引人注目,只好半夜骑驼鹿去一个遥远的,叫玉龙雪山的地方,从山顶驮满满一车的积雪回来。
初三那年秋游,去的前一天开始下雨,乌云密布,后来又突然转好,晴空万里,其实是因为他和父亲把乌云绑架回来做棉花糖果茶了。
“那牛角包是用真牛角做的吗。”我想到纪录片里非洲野牛被砍角的画面,担心地问。
“不是,是找那些专门爱钻牛角尖的小孩,用一块雪花酥向他们购买牛角。”陶果说。
5
陶果板着脸,把我做成了一只柠檬酪牛角包。
我知道他是在骂我钻牛角尖,可我已经不在乎了。
等到冬天过去,快递恢复的时候,我就可以把自己寄给邵原了。
陶果仍然企图说服我:“可是现在的你太酸了,我做的时候是加了七分糖和三分柠檬,但现在你心里的酸味已经压过了甜味,邵原不会想吃你的。”
我不以为然:“那我从明天开始多想些开心的事情嘛,你每天帮我测量甜度,哪天达标了就赶紧把我寄过去。”
“甜点是没办法自己把自己寄出去的,”陶果慢悠悠地告诉我,“只有人才能寄快递。”
我咬牙道:“你怎么不早说。”
陶果理所当然道:“你也没问我呀。”
我没办法向其他人解释我为什么会变成一只牛角包,只能拜托他。
陶果哼哼唧唧,老大不情愿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答应。
但是有一个条件。
“驼鹿老了,以后可能没办法每天工作了。芦花,帮我养一朵雪花吧,等明年春天到来的时候,说不定我可以向你借一点呢。”
6
这年冬天的雪期很短,因为陶果店里大部分的雪花酥都进了我的肚子。
人们没有雪景看也没有雪花酥吃,只好郁闷地在阳台上戳泡沫塑料,假装成下雪的样子。
陶果时常来找我,视察雪花养得怎么样了,测量我的甜度分值。
为了让甜分生长得快一些,偶尔也给我讲冷笑话。
“千层面包减肥后,会变成什么?”
我兴致缺缺:“一层面包?”
“错,是肉松面包。”
我笑不出来。
我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看雪花和小孩子追逐玩耍。
它已经长得有一层楼那样高,奔跑起来的时候,草坪上纷纷扬扬落下细碎的冰渣,在阳光下显出云母晶体一样令人晕眩的光芒。
我心里在想邵原。
我想这是我最后一个可以吃到雪花酥的冬天了,邵原事后才会知道,但是他大抵不会后悔吃掉了我,只会觉得麻烦。
原本从小到大,就是我一直在追逐他。
高考的时候拼了命想考去他所在的大学,可是考来考去都差两百多分,在闷热烦躁的夏夜崩溃大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听到外面传来笃笃笃的敲窗声。
陶果乘着他流光溢彩的银色驼鹿,小心翼翼问我:“芦花啊,我家的鸡蛋用完了,能不能把物理考试的零蛋卖给我做焦糖布丁啊。”
我扔笔筒砸他,陶果笑嘻嘻地躲过了,为了赔罪,邀请我一起乘坐驼鹿。
我看着那美丽而庞大的生物,心里发怵,然而陶果强硬地把我拉了上去,从后面抱着我,一夹驼鹿的肚子,欢快道:“——出发咯!”
灯光尽熄的城市如同一张褪色的画幅,轻飘而老旧,失重地向身后坠去。
眼前是清风明月,漫天繁星,仿佛谁打翻了十九世纪欧洲贵妇人的首饰盒子,耀眼得几乎让人迷失。
我感觉自己在乘风而上,可我知道我永远触碰不到月亮,它就像邵原一样遥不可及。
最终我还是只能变成一只牛角包,才能陪在他身边。
可是好奇怪,为什么所有关于邵原的记忆里,都有陶果。
陶果说:“为什么一定要去月亮上呢,当地球人多好,我永远不会嫌弃你半夜吃螺蛳粉的。”
我说,陶果你不懂,人一旦习惯追逐之后,就没办法停下来了。
“可是你现在是一只牛角包了,”陶果说,“牛角包是不会有那么多烦恼的,只会担心自己什么时候过期。”
我闻了闻身上的酥皮:“万一过期了呢?”
“没关系,牛角包的面点师永远不会嫌弃它。”陶果瓮声瓮气地说。
7
春天到来的时候,雪花已经长得和七层高楼一样庞大了。
我不得不把它养在寒凉的公园湖底,这样雪能化得慢一些。
第一朵迎春花吐苞的时候,我的甜度达到了百分之六十,不算很好,但也可以勉强压过酸味了。
我打包好满满一盒防腐剂,去向陶果辞行。
陶果乜斜着眼看我吃防腐剂,凉凉道:“自力更生啊?”
他脸色臭臭的,但还是很守信用地帮忙发了快递。
然而就在我即将被雪鸮叼走的前一分钟,天色突然阴了下来,随即飘起了鹅毛大雪。
电视新闻里说,公园湖底突然飘出许多雪花,天气一下子回到数九寒冬,所有快递和交通必须立刻停止。
雪鸮拍拍翅膀飞走了,我站在狂风卷雪的邮局门口,鼓起嘴巴质问陶果,是不是他的阴谋。
陶果看看天,又看看地,装傻:“哦,是么,哈哈哈。”
我从包里掏防腐剂,陶果突然伸出手,把整整一包防腐剂抢走了。
“芦花,别吃这个,”他说,“你喜欢的是螺蛳粉炸鸡鸭脖,不是干巴巴的防腐剂。”
我不作声地看着他。
“你可以不那么辛苦的,”他忽然有些语无伦次,“不用勉强自己减肥,穿高跟鞋,学物理,知道地球离月球的距离——求一个人吃掉自己。”
“你就是你,怎样都很好很好的你。”
“我喜欢你。”
8
我留了下来。
从邮局回来的当天,陶果测出我体内的甜度已经达到了百分之百。
我知道是为什么,他也知道。
“嘿嘿嘿。”我说。
“嘿嘿嘿。”他也挠着头跟我傻笑。
没过几天,陶果把甜品店关了。
我有些不解,但陶果说以后都不打算卖甜品了,想要和我去旅行。
“和一只柠檬酪牛角包旅行,可是很麻烦的哦。”我说。
“没关系,”陶果脸红红地说,“那是一只很,很甜的牛角包。”
9
某天下午,我们并排趴在床头计划着蜜月旅行,忽然在电视新闻上看到了邵原登月的消息。
他会在一个月后载誉归来,归来的日子刚好是生日。
被记者问及生日礼物时,邵原咧嘴笑了:
“生日礼物嘛,就是一直想吃一份酸酸甜甜的柠檬酪牛角包。你尝过吗?那种经历了心碎之后,被人用爱意缝补起来的酸甜,就像伤口结痂之后长出的新肉,远比任何甜品都更加美味。”
我翻旅行杂志的手顿住了。
记者追问道:“听起来是有点古怪的甜品呢,是家人给您准备的生日蛋糕吗?”
邵原刚想说什么,电视机被关掉了。
陶果握着遥控器,紧张地看着我,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我大脑一片空白。
好像什么都明白了,又好像什么都不明白。
从一开始,邵原就知道我会是一只心碎后被人用爱意缝补的牛角包?
那些过往的属于“芦花”的记忆,都是假的。
我真的,只是一只牛角包而已?
那些心碎和温柔,只是为了让我变得更加酸甜可口,便于售卖?
那陶果呢,他扮演着什么角色。
他也从一开始,就是这场谎言的参与者吗。
良久,我才听见自己的嘴巴发出声音。
我轻声道:“陶果,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陶果沉默了很久。
直到落日西斜,满屋昏黄。
我打开斜插淡紫色薰衣草干花的窄木门,走了出去,隐约听到身后急促追来的脚步声。
可他终究没有敢喊住我。
脚下满地碎金,璀璨缀目,可也只是一瞬。
等夕阳落尽,天黑到来,一切虚妄的快乐就都消逝了。
10
整整一个月,我在自己的小租房里发呆。
陶果始终没有来找我,是不敢,还是破罐子破摔不打算解释,我不知道。
知道真相,是一件很令人难过的事。
那些记忆,和世间的联系都是假的,连“芦花”都是假的,她可以随时被人吃掉,吃她的人也不用有任何心理负担。
因为她确确实实,只是一只没什么价值的牛角包而已。
一个月很快过去了,电视新闻里滚动播出邵原即将归来的消息。
我不打算跑掉,这对我没什么意义。意义是对那些有所牵挂的人而言的,像我们这种了无牵挂的牛角包,被吃掉还是被扔进垃圾桶都没什么区别。
我只是有些想念我的雪花,满屋乱跑的,在橘子汽水里撒冰渣的,偷偷把冰棱塞进我后颈的,我的小雪花。起码它曾经给过我最真实的,类似被需要和被爱的感觉。
然后我听到了邵原在楼下喊我的声音。
他站在楼下,风尘仆仆,仰脸看着我的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兴奋和饥饿。
我木着脸走下楼去,感觉自己像只主动把自己切片刷好酱料的烤鸭。
邵原远远地,上下打量着我,眼里闪过一丝失望,似乎是遗憾自己的牛角包竟然养得这样干巴瘦瘪。
然而他最终还是决定享用自己的牛角包,伸开手,用从未有过的温柔对我说:“芦花,我离开的这段时间,你有没有想我?”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邵原有些尴尬,但他显然没有耐性慢慢哄一只即将被吃掉的牛角包,于是勉强保持着微笑对我道:“芦花,过来。”
我抬起眼看他。
有一瞬间我想逃跑,想被某个人牵着手,抱满捧的淡紫色薰衣草干花,逃到杳无人烟的孤岛上去。
可我知道,牛角包的梦该醒了。
11
我机械地走了过去。
一步,两步。
三步,四步。
然后,就在离邵原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突然听到一声嘹亮的鹿鸣。
我转过头去,怔住了。
我看到梦里的场景真的出现了。
一头缀满银光的,巨大而美丽的驼鹿立在坑坑洼洼的小区草坪上。
陶果坐在驼鹿背脊上,身后披着长长的红色披风,像个征战归来的王子,勇敢地抽出了他的擀面杖,指着邵原道:
“要想吃掉她,先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我突然不确定,这是不是我脑海里又编造出的一段梦境了。
于是我仰头问道:“陶果,这次你又要把我卖给谁?”
“不卖给谁,”陶果把我抱了上去,脸红红地塞给我一本笔记本,“我想给你,看点东西。”
我低头看着那本笔记本。
烫金封皮上写着六个大字:陶陶工作日志。
12
陶陶工作日志:
“12月7日,收到一份来自宇航局的订单。客人姓邵,说想要一份柠檬酪牛角包,要能给人带来心碎后被治愈的酸甜感,真是个奇怪的要求,明天再做好了。”
“12月8日,按照客人的要求,做了一份柠檬酪牛角包。可是做的时候不小心放多了糖,牛角包太甜了,变成了一个甜甜的女孩子,苦恼。”
“12月15日,因为是应客人要求作出的牛角包,所以女孩子的大脑里生成了一些奇怪的记忆。比如,在她的记忆里,我竟然从小和她住对街,而那位邵姓客人是她从小到大的暗恋对象,哈哈。”
“12月20日,喜欢吃螺蛳粉和炸鸡的牛角包,我还是第一次见哎。不过她鼓起嘴巴来的样子,好像一只咬松果的小松鼠。就,很可爱。”
“12月29日,客人打电话来催进度了。我告诉他牛角包变成了一个甜甜的女孩子,他说没关系,他来处理。可是我没想到,他的处理是写分手信,亲手把牛角包的心打碎。‘这样更好,酸楚会更加真实’,他兴奋地说。”
“芦花在烤箱里哭着睡着了,变成一团被泪水泡涨的牛角包。”
“为什么我的心也酸胀起来了,难道我也变成了柠檬酪牛角包?”
“不,我应该还是一个辣椒酱馅的牛角包,就,很想气冲冲地打爆垃圾客人的狗头。”
“1月3日,我决定终止订单。”
“1月10日,天气越来越冷了,芦花依旧想去月亮上找邵原。
但她似乎喜欢上吃雪花酥了。
或许等春天到来的时候,我可以用一朵雪花留住她。”
……
“2月7日,告白成功!我们在一起了。”
……
“3月1日,芦花什么都知道了,从家里搬了出去。我不敢去找她,怕她怪我为什么要做她出来,怕她要去找邵原。
更怕她从此讨厌我。”
……
“3月15日,邵原发邮件威胁我了,扬言要在云朵上尿尿,让我再也没办法做棉花糖。
可我总得试一试。
一个月的时间,足够我把驼鹿养得膘肥体壮,与他的宇宙飞船决一死战。
以甜点师之名,守卫柠檬酪牛角包。”
越过谎言去拥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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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我再去相信的勇气
作者微博:@秦芦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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