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底的天，依然燥热难耐。
苏莉坐在三年级二班的教室里，正在埋头记黑板上的笔记，班主任突然出现在门口，通知她大伯来学校了，让她赶紧收拾东西跟他走，家里出事了。
车子的方向不是回家的路，她问大伯发生了什么事，大伯沉着脸说：“小孩子别问这么多，到了就知道了。”
苏莉坐在自行车的后座，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强烈，一阵风吹过，苏莉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额头上冷汗直冒。
到了医院门口，大伯扎好车子，领着她往里进。
苏莉刚踏进医院的走廊，就听见奶奶撕心裂肺的哀嚎：“造孽呀，我们家娶了这样的扫把星，真是倒了十八辈子血霉了……我儿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跟她拼了……”
爷爷瞥了一眼苏莉，褶皱黝黑的手指抹着眼角浑浊的泪：“儿子，咱们老苏家还没有后，你可不能走啊！”
奶奶瘫坐在走廊上哭了很久很久，来了几拨护士劝不住，只好任由她去了。
医生难为情地说：“对不起，我们尽力了，他送来晚了，能保住命已是万幸，命根子……没保住。”
她的嗓子已经哑了，这哭声就像喉咙里塞了一口痰，稍不注意就会憋过气去。
奶奶用力朝她嘴巴打去：“哭什么哭？你还有脸哭？要不是你娘抽风，刺伤了我儿子，他怎么会这样？你们俩就是扫把星。”
爷爷也在一旁低声啜泣，苏莉只觉得脑子像被轰炸机轰过，耳朵嗡嗡直响，整个世界天旋地转。
苏莉是后来听邻居嚼舌根，才知道她妈妈彩莲偷男人的事被爸爸发现，两人你推我桑动起了手，彩莲不慎拿了一把剪刀剪掉了他的命根子。
苏莉的爷爷奶奶下地干活去了，彩莲又吓傻了，等反应过来，苏莉的爸爸已经失血过多，昏死过去。
苏莉的爸爸成了太监的事儿，在村子里传的沸沸扬扬，连镇上的人都有耳闻。
有的小孩还将这事编成顺口溜，耻笑他撒不出尿。
苏莉的爸爸恨透了彩莲，爷爷奶奶也力挺她告彩莲故意伤人。
最终，彩莲被判了有期徒刑五年。
苏莉每次回到家都能闻到一股浓烈的酒精味窜进她的鼻孔，熏得她脑仁疼。
三个月后的深夜里，苏莉的爸爸骑着摩托车出门买酒，从傍晚时分出发，一直到夜里两三点都不见人影，打电话也关机。
奶奶总觉得心神不宁，和爷爷拿着手电筒出去找，才发现他喝醉，骑车掉进了沟里。
人被打捞上来，身体已经没有了温度。
一夜之间，爷爷奶奶仿佛老了十岁。
奶奶扒着爸爸的棺材，哭得肝肠寸断，嘴里不停的咒骂着彩莲那个贱人，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勾引男人，害她儿子没了命。
苏莉心里除了恐惧，更多的是后怕。
自打她记事起，奶奶就嫌弃她是个女娃，从不用正眼看她。
如今爸爸去世，妈妈坐牢，苏莉怕自己以后的日子更难熬。
爸爸去世没多久，爷爷就病倒了。
奶奶天天对着苏莉骂骂咧咧，说她们母女欠苏家的。
既然彩莲坐了牢，这场债就由她来还。
小小年纪的苏莉，每天一大早被奶奶从被窝里提起来，让她给爷爷端屎端尿，再洗手洗脸，把早饭做了。
彩莲在家时，苏莉从没做过家务。
只比灶台高一头的她，学起做起饭来很是费力。
奶奶可不管这么多，苏莉掌握不好火候，有好几次把饭烧糊了，奶奶二话不说，对着她的后脑勺，啪啪几下，骂她是个废物。
不知多少个深夜，苏莉都是从哭泣中醒来。
她开始恨彩莲，如果不是她刺伤了爸爸，她就不会过上这种苦日子。
这种恨渐渐渗入骨髓，苏莉第一次深切体会到恨一个人恨到牙痒痒的滋味。
苏莉成绩不错，考上了县城一所不错的中学。
奶奶对外说，舍不得她离家太远，强制让她上了镇上一所普通的中学。
那天夜里，苏莉哭得嗓子都哑了。
奶奶哪里是舍不得她呀，她是担心苏莉走了，家里的活没人干。
她拼了命学习，就是想逃离这个家。
可胳膊扭不过大腿，奶奶一句话，就断了她的念想。
“要不是我们养你，你能活到现在？女孩子读书有什么用？我和你爷爷都老了，还指望你养活我们。等你初中毕业了，就和村里的晓梅一样外出打工挣钱。”
苏莉第一次觉得未来灰蒙蒙的，看不到希望。
彩莲不仅害了她爸，还毁了她。
彩莲这个名字，像个烙印刻在她脑子里，每想到这两个字，就恨不得捏碎它。
临近期末，接连几天放学，苏莉总觉得有人跟踪她，可一回头，什么都没有。
一天傍晚，苏莉故意走到一个胡同躲了起来，待她突然现身时，看清了眼前人，吓得目瞪口呆。
五年了，彩莲在她脑海里的印象早已模糊，但她嘴角的那颗痣，还是被她一眼认了出来。
“小莉，我是妈妈，我听人说，你考上了重点中学，你为什么不去上，跑到镇上的中学去了？”彩莲颤抖着手去拽苏莉的胳膊，被她躲开了。
“贱女人，你离我远点！要不是你勾引男人，害死我爸，我怎么会沦落成这样？”
彩莲的眼睛瞪得像铜铃，她做梦都没想到这些污言秽语会从苏莉的嘴里说出来。
“小莉你听我解释，事情不是……”
“你走开，我一辈子都不想看见你，你是个坏女人，破鞋，扫把星，谁碰谁倒霉。”
苏莉头也不回地跑回了家，奶奶骂她的那些话，早已根深蒂固种在她心里。
看见彩莲的那一刻，她本能的厌恶她，唾弃她，甚至想远离她。
日子进入深冬时节，纷纷扬扬的雪花为大地披上了银装，也让苏莉家蒙上了一层阴影。
爷爷去世了。
奶奶跪在爷爷灵前，一度哭到晕厥：“都是那个扫把星，自从她嫁进来了，我们家就霉运不断，好运气都被她吸走了……她害死了我儿子，气死我丈夫，她这是要我的老命啊……”
一夜之间，奶奶的背又弯了些许，额头和眉角之间出现了一条很深的皱纹。
这个家，又少了一个人。
苏莉缓慢地朝家的方向走去，鞋子踏在厚厚的积雪上，发出痛苦的呻吟声，就像她此刻的心情。
她不想回那个没有温度，没有人情味的家，也许，她就不该来到这个世上。
不知过了多久，苏莉走到了家门口。
院子里传来女人的哭声和和奶奶的咒骂声。
苏莉透过门缝，看到彩莲跪在雪地里不停地磕头，希望对方能把苏莉的抚养权给她，她会努力给她更好的生活。
“你做梦， 我把苏莉给了你，谁来给我养老？”
“我可以每个月给您打钱，小莉是个好孩子，我想把她抚养成人，她不该在这个小镇上过一辈子。”
“呸，你是个扫把星，你的钱也是带着霉运的，我才不稀罕。我们一家被你害成这样，你还嫌不够，你给我滚！”
奶奶边说边拿着一根一米长的木棍，狠狠敲在彩莲的后背，一下，两下，三下……
彩莲瘫软在地上，痛苦地蜷缩成一团。
苏莉的心里升起一股复仇的快感。
因为她，爸爸去世，他被人嘲笑是没爹没妈的野孩子。
这点伤打在她身上，算轻的了。
奶奶的棍子再一次扬下来，落到彩莲的腿上，她闷哼一声，发出痛苦的呻吟。
苏莉不想看见她装可怜的模样，扭头离开。
再次听到关于彩莲的消息，是两个月以后。
邻居说，彩莲和一个男人在镇上合伙开一家饭馆，生意挺不错。
“这不公平啊，她一个坐过牢的女人，凭什么轻轻松松就可以过上好日子？”
奶奶气得躺在躺椅上捂着胸口，眼泪流淌在他枯树枝一样粗糙暗淡的脸颊。
苏莉心里的那团火，随着奶奶的渐渐拔高的声音，越烧越旺。
她到小卖部买了一把锋利的小刀，放进裤子口袋，偷偷坐上了去镇上的汽车。
因为彩莲犯的错，她被奶奶欺压，过了这么多年的苦日子。
如今彩莲出狱，爷爷却去世，奶奶也病了，她要是成孤儿，苏莉不敢再继续想下去……
这一切都是拜彩莲所赐，苏莉不甘心啊，为什么受苦受难的是她，彩莲凭什么不用受到良心的谴责和报应？
苏莉出现在彩莲的店里时，把她吓了一跳，张开的嘴巴半天合不拢，眼里溢满了温柔和惊喜。
眼前的彩莲，比上次见面，气色好了很多，唯一的不足就是秀气的额头被厚重的刘海遮住，很是土气。
“小莉，你怎么来了？”彩莲激动地红了眼眶，声音颤抖着走向她。
“妈，我想你了。”小莉话音刚落，彩莲再也绷不住，紧紧把她揽在怀里，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小莉的手在裤子口袋里来回磨砂着刀，趁其不备，插入了她的身体。
等员工看到彩莲腿间和滴在地上的鲜血，才意识到发生了大事。
彩莲被送到医院急救，苏莉趁乱躲了起来。
刀插进彩莲身体的那一刻，苏莉就后悔了。
她害怕彩莲死了，她会坐牢，明年就要中考了，这个时候进局子，不是断送自己的前程吗？
彩莲腹部受伤，好在伤口不深，住院观察一段时间，只要不引起感染就没什么太大的问题。
苏莉偷偷跑到医院打听彩莲的情况，被彩莲的合伙人，那个胖男人撞见了。
医院旁边的奶茶店，男人将手里的奶茶一饮而尽，愤愤地开了口。
彩莲从小和他一块长大，算是青梅竹马。
如果不是苏莉的爸爸喝醉酒，在路上强要了去接他回家的彩莲，害她未婚先孕，他们早就走到一起了。
在思想封滞的农村，女孩子出了被强奸又未婚先孕的丑闻，就像一颗烙印，要刻在她身上一辈子，永远被人唾弃的。
除非，她既往不咎，嫁给糟蹋自己的那个人。
这事听起来很荒唐，可在他们那个年代，却见怪不怪。
彩莲的家人和她断绝了关系，就这样，彩莲没收一分彩礼，和苏莉的爸爸奉子成婚。
苏莉的爸爸嗜酒如命，苏莉出生后，他借口苏莉是个女孩，责怪彩莲肚子不争气，没给他们苏家延续香火，经常喝醉了就撒酒疯，打她骂她。
苏莉的奶奶更是没让彩莲清闲过，生了孩子第三天就让她下地干活洗衣服。
男人想过带彩莲离开这破旧迂腐的农村，可是她舍不得丢下苏莉，就这样一直硬撑着。
后来，苏莉的爸爸不知从哪知道了他和彩莲的事，经常打她，骂她，甚至……侮辱她。
彩莲那次是受不了了才……
“如果不是我没保护好你妈，她就不会被你爸糟蹋。
你妈进监狱那天，我就发誓，我一定要让她以后过上好日子，让她抬起头，风风光光的做人。
你妈出狱后，我就疯狂追求她，可是她放不下你，非要去找你。
她还被你奶奶发现，你妈多漂亮的额头，硬是被你奶奶用砖头砸了一道血淋淋的疤，不得不用刘海挡着。”
男人用力握着喝空的杯子，恨不得将它捏碎。
他咽了咽口水，继续说道：“你妈为了你，吃了太多苦。
她知道你明年中考，为了你的前程，让你有好的成长环境，她几次三番找你奶奶要抚养权。
她为你受了多少罪挨了多少打骂你知道吗？你竟然要杀了她，你还有良心吗？
你已经长大了，有些事你该知道了 。
你妈不让我追究你的责任，可我不甘心。
如果你想赎罪，就混出个人样来，让她安心。”
男人扔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苏莉捧着奶茶的手像上了发条似的，抖个不停。
她想起小时候，彩莲半夜的呜咽声和极力压抑的痛苦声。
这些记忆在她被捕入狱那天，就埋进了一个角落，仿佛失忆了一样，不再触碰。
潜意识里，她总是不自觉去恨她，认为她是个扫把星，勾引男人的贱货，却不知真相的背后是彩莲说不出口的痛苦和屈辱。
如今真相冲破牢笼，让她的心上了一道重重的枷锁。
走出奶茶店使，华灯初上。
街店的一角，一个穿着朴素的女人牵着一个四岁左右的小女孩，看着蛋糕店里陈列的糕点。
女人买了一份小蛋糕递给女孩。
女孩奶声奶气的说：“妈妈先吃，我再吃。”
女人在女孩脸上亲了一口，才小心翼翼地用舌尖舔了一口小蛋糕：“好了，该你了。”
女孩接过妈妈手里的蛋糕，开心地大口舔着。
她想起小时候，彩莲给她编各种好看的发型，做漂亮的裙子。
苏莉贪吃，彩莲每次上街都会买些吃的，包得里一层外一层，等她放学回来，拆开给她吃。
看着她狼吞虎咽的样子，彩莲眼角带着笑。
苏莉现在才明白，买零食的钱是彩莲牙缝里省下的。
她在用尽全力爱她，而她，从没说过一句谢谢！
苏莉想起采莲常挂在嘴边的话：“妈妈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你好好学习，将来出人头地，遇到门当户对的好男人，不要走我的老路。”
这些字突然在苏莉的脑海里生了根，她决定和彩莲和解，好好爱她，好好学习，不辜负她的付出和期望。
PS：
你们好，我是胖胖，
幸福的童年治愈一生，
不幸的童年需要用一生去治愈。
一个在指责、痛苦、不幸中长大的孩子，
本该是拥抱美好的生命，
却因此丧失创造幸福的能力，
甚至会犯罪，成为阴暗的执行者。
所以，成年人的恩怨，婚姻的不幸，
请别让无辜的孩子来买单。
最后，愿每个美好的生命都能被生活温柔以待。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