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 江慈
壹
她弄丢了徐娘娘的波斯猫,掌事姑姑正带着人到处找她。年幼的宝音慌不择路的跑到了皇后的寝宫。
滑鱼一般的钻进了皇后的床榻下,她抻了抻垂下的幔帘,还未来得及舒一口气,便不期然的对上了一双明亮的眸子。
“你……”宝音吓了一跳,她眯着眼睛,仔细的看了看那人的服饰,随即了然,原来是不知道哪里跑来的小太监,他似乎在这里呆了有一会,脸上蹭了一层灰蒙蒙的尘土。
“你叫什么名字?”
“清和。”小太监握着一颗珍珠有些可怜:“进贡给皇后娘娘的珍珠少了一颗,奴在床榻下找一找。”
宝音来了兴致,还想再问些什么,耳边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宝音立即安静了下来,对着清和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二人大气都不敢出,乖乖的趴在了地面上。
华丽的凤摆拖过地面,萧皇后揉了揉眉心,坐到了离床榻不远的软座上,林姑姑心疼的替她摘下了头上沉沉的凤钗。
“待我去了后,便让她来陪我吧。”萧皇后睁着一双妩媚的眼睛,望着镜子里弱不胜衣的自己。
“宝音公主还那么小,她什么都不知道啊!”林姑姑大惊失色,面露不忍。
“她本来就不该活着,如果不是那些恶鬼轻薄于我,有了那个孽种,我怎么会每天都活的战战兢兢!”萧皇后梗着脖子,像一只离群的孤雁,神色悲凉凄楚。
那噩梦一般的过往每日都在折磨着她。十年前的上元节,名满天下的萧家大姑娘终于等来了封后的懿旨,她在一众贵女羡慕嫉妒的目光中进入含光寺还愿。
然而等待她的不是德高望重的主持大师,而是一群前来分赃的马贼。明珠一般的天之贵女仿佛误入狼群的羔羊,吞食殆尽后被毫不犹豫的扔在在一座破院里。
她挣扎着爬回了家,绝望的发现利欲熏心的父亲并不在乎什么欺君之罪,毫不犹豫的继续为她准备着进宫的嫁妆,她看着含光寺烧了三天三夜的大火,终于认了命。
命运并没有停止捉弄她,入宫没多久,萧皇后发现自己怀孕了。望着嘉帝那张被酒色侵蚀的苍老脸庞,萧皇后知道自己需要一个嫡子,她瞒着宫人,在林姑姑的遮掩下生下了这个孩子。
宝音就是在这样的绝望的期待中诞生的,她饱含了萧皇后对于生活的最后一点留恋。
然而,萌芽的时候有多渴望,破碎的时候就有多愤怒。萧皇后看着襁褓中睡得香甜的女童,无数次的想要掐断那柔软的脖颈,但是作为皇后的骄傲让她无法对一个呀呀学语的孩子下手。
赵宝音就像卡在她嗓子里的一根鱼刺,咽不下,吐不出,平白添了许多恶心。
隔一年,太子赵永之降生了,太医遗憾的表示萧皇后的身体因为连续的生产已经损失了太多气血,无法恢复如初,这或许是她的最后一个孩子。
赵永之的到来让这个可怜的女人在这寂寂的深宫里终于找到了一丝难得的安全感,她把那些迟迟不能宣泄的母爱统统倾注在这个孩子身上。
“如果有一天被人发现永儿的阿姊留着那样肮脏的血,要永儿如何自处!”
“林姑姑,你一定要,亲手杀了她。”萧皇后紧紧的抓着林姑姑的衣袖,眉宇狠厉,眼睛里散发出一种狂热。
“唉!”林姑姑看着眼前这个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姑娘,回忆着她年轻时的天真骄纵,内心浮动着深深地难过,微微佝偻着身体道:“奴婢明白了。”
“好了,扶我出去吧,这个时辰永儿怕是在东宫读书。”萧皇后心满意足的笑了笑,步履珊珊的走了出去。
宝音透过垂下来的珠穗,死死地盯着萧皇后离自己越来越远的宫鞋,一颗心沉到了冰水里。
她想起萧皇后严厉肃穆的脸庞,彼时,她以为那是一种默默无言的期许,如今,她明白了,只是因为不爱吧,才会讨厌的那样有恃无恐。
宝音麻木的爬出床榻,茫然的看着这个没来过几次的宫殿,生平第一次,我想要逃离这座华丽的皇城,这里,似乎没有一个人在乎自己。
“奴什么也没听到。”清和站在床边,抖如筛糠。
清和举起手里的珍珠快要哭了:“奴真的只是在捡珍珠。”
宝音端量半晌,看着他细白的脖颈,软了心肠:“从今以后,就跟在我身边吧。”
“是。”
贰
徐娘娘的波斯猫终于找到了,在御花园的池塘里,死相惨烈,被人用小刀生生放血而亡,捞出来的时候只看得到一团血球,徐娘娘惊呼一声,吓得当场便晕了过去。
掌事姑姑将宝音带到了萧皇后面前,萧皇后抬起枯瘦苍白的手狠狠扇了宝音一巴掌:“小小年纪,心狠手辣!”
长长的指套划过宝音瓷白的脸颊,留下一道血痕,尤为刺目。萧皇后望着眼前这张脸心烦意乱,似乎又想起了那些不好的回忆。
她轻咳一声,看着帕子上的点点血丝,有些疲惫的摆了摆手:“带她去祠堂跪着,没有我的旨意不许出来。”
宝音麻木的看着萧皇后,心中不再有半分期待,一言不发的行了个礼退了出去,果然,连问都不问呢。
不知道跪了多久,宝音的膝盖失去了直觉,她绝望的看着黑夜接替了白昼。
“吱—”一声轻响在这寂静的祠堂里响的格外刺耳,宝音压抑着心中的恐惧缓缓的转过头。
“公主,是我!”清和探着脑袋,小心的钻了进来,手里费力的提着一个食盒,他弯了弯月牙般的双眼,跪着打开了那食盒。
清和继续摆弄着食盒,一盘一盘的端出点心。
“不是我!”宝音又是难过,又是委屈。
“嗯,是云瑶公主。”清和捡出一块桂花糕递了过去。
什么?宝音大惊,不可思议的看着清和。
“我看到了。”
“那你为什么不说!”宝音的眼睛里闪过点点泪花,随即颓然的低下了头嘲讽的抿了抿嘴角。她知道了,没人信的,谁会想到云瑶公主竟会杀了自己亲生母亲的爱猫。这一切仅仅是为了嫁祸给自己。
赵云瑶讨厌自己,宝音感觉得到,从小到大,凡是能够让宝音出丑责罚的事情,赵云瑶一样都不会落下。
这次也是赵云瑶推说自己身体不适,强行将徐娘娘的爱猫给宝音送了过来,说是代为照料。
要活下去,好好的活下去,宝音握了握拳头,压下了心里的那一丝不甘。
“公主不用试探了,奴不走。”
“这可是你不走的!”宝音狠狠地咬了一大口桂花糕,遮掩住了嘴角的笑意。
叁
时隔两年,宝音又一次的跪到了祠堂里,她的身边停着一副遮了白纱的棺材。
作为王朝尊贵的女主人,萧皇后终究还是没有熬过这个冬天,在最后一场雪到来之前永远的闭上了双眼。
嘉帝似乎并不在意,他斥退了来通报的官员,拥着回纥新献上来的美女,继续寻欢作乐。
宝音望着这个安详的躺着的女人,为她悲哀。在她生命结束的时刻,肯留在祠堂为她守灵的只有自己这个平时日她毫不在意的女儿。
她的丈夫,醉倒在不知道哪个美人的膝间,他最宠爱的儿子,此刻正陪着新纳的侍妾风雅的赏着月亮。
祠堂上的烛火忽明忽暗,晃得宝音昏昏欲睡,她困倦的揉了揉眼睛,一双苍老的双手从背后狠狠地勒住了她的脖颈,她拼命地挣扎着,能呼吸的空气越来越少,慌乱中她抓起身边的烛台狠狠地敲了过去。
粘稠的血液蜿蜒而下,那双手无力的垂了下来,林姑姑瞪着一双眼睛,死不瞑目的望着宝音。
祠堂的门被打开了,清和像很多年前那样走了进来。他跪在宝音面前,掏出携带的白绢,仔仔细细的给她擦拭着手指间残留的血液。
“我,我杀人了!”宝音终于回过神,她抓住清和白皙修长的手指,声音有些颤抖。
“那就都处理掉,公主不会有事的。”
宝音看着清和冷静的清理完所有的血迹,突然发现清和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可怜巴巴拿着珍珠的小太监了。
“尸体怎么办?”宝音也平静了下来,在这座残酷的宫廷,最重要的是活下来。
“奴知道有一个地方,可以埋了。”清和将染满鲜血的白绢投入到燃烧的火盆里。
“嗯,送去那里吧。”
清和不知道从哪里找了辆倒夜香的板车,两个人吃力的将林姑姑的尸体推了上去,在夜色中一前一后的移动着。
偌大的皇宫在这漆黑的午夜里仿佛一只吃人的巨兽,似乎要吞噬掉一切。
宝音拽了拽身上的斗篷,如惊弓之鸟,小心翼翼的观察着四周:“我们还要走多远?”
“快到了。”
“到了么?”
“快到了。”
这样的对答不知持续了多久,前方的清和终于停下了脚步:“公主,我们到了。”
宝音看着周围大大小小的坟包和木牌有些害怕,牙齿打颤:“这里,是什么地方?”
“宫里那些没根的人,走了后,都留在这里了,一块木牌,就是他们的一生。”清和平静的回答。
夜风中,隐约可以听到乌鸦凄厉的叫声,宝音打了个冷战,她解开斗篷的系带,看着远处灯火通明的宫殿说道:“开始吧。”
仿佛过了很久,最后一抔土落了下来,宝音的心也落了下来。秀丽的面容早已被汗水打湿,寒夜里,她感觉不到一丝冷意。
“我不想这样的。”
“可是,我想活下去啊!”这个年轻的姑娘此时终于无法压抑心中的情绪,崩溃的哭了出来。
“嗯,我们只是想活下去而已。”清和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
宝音抬起明亮的双眼,猛地扑进了清河的怀里,紧紧的抱着他单薄的身体,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了海面的浮木,她的心中居然有一丝庆幸,还好,这世上有一个人可以分享那些压得她喘不过气的秘密。
肆
萧皇后去世三年后,嘉帝扶持着自己最宠爱的徐娘娘登上了后位,赵云瑶也一跃成为整个天朝最为璀璨的那一颗明珠。
赵云瑶不喜欢宝音,从第一次见面就不喜欢,她自己也说不上来为什么,或许是因为宝音那张比她漂亮的脸,或许是因为他有一个当太子的弟弟,或许只是因为单纯的厌恶。
这种扭曲的恶意在阴暗的深宫里,由幼年时的一颗种子,慢慢长成了参天大树。
手腕上戴着的银手镯镶嵌了西域进贡来的蓝宝石,让赵云瑶想起了年幼时自己扔进池塘里的那只漂亮的波斯猫。
穿堂而过的微风吹动着层层叠叠的纱帘,她睁开了假寐的双眸,露出了一双荡漾着春情的媚眼,好奇的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年轻人。
“你是来投靠我的?”
她尖锐的目光似乎要穿透人心,半晌,她温柔的说道:“你是个聪明人,赵宝音还真是可怜啊。”
“奴只是想活下去罢了。”斑驳的的日光透过窗纱,错落的投映在清和狭长的眼睛里。
谁会不想活下去呢,赵云瑶想起了徐娘娘带给他的消息嘲讽的笑了笑,战乱频起,这个摇摇欲坠的王朝终于要靠和亲来换得一线生机了。
回纥的大王子拉古带着满满五箱的珠宝而来,只为了迎娶天朝皇帝的最疼爱的掌上明珠。
脑海里浮现出了拉古那双满含着贪婪的双眼,赵云瑶厌恶的皱了皱眉头。她抬起染了凤仙花汁的脚趾,轻轻地抵在清和的脸上,蛊惑道:“明天午时,把赵宝音带到崇礼宫。”
“是。”清和卑微的弯腰行礼。
想到那张美丽的像春花一样的脸庞终于可以永远消失在自己眼前了,赵云瑶开心地笑了。
- 未完待续 -
【卿云斋笔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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