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漫长的前半生，我做过多次当众讲话：朗读作文、方案介绍、主题演讲等等。我清楚记得我第一次当众讲话是小学四年级，我的一篇作文被学校选成范文，作为奖励，我被要求站在操场前方正中间的主席台上，当着全校、以及周围居民楼群的父老乡亲，从头到尾朗读一遍。我被吓尿了，我记不得是否真的有尿水流到大腿内侧，但是我记得在春寒料峭的北京室外，我后脖梗子汗出如浆，我记得我的小腿肚子颤抖地转到了前面，双侧腓肠肌和十个脚趾头一起面对听众。
神奇地是，第一次当众讲话出现严重心理障碍后，我变得对当众讲话毫不畏惧了，没被吓死的，最后都成了悍匪。无论面对两个人还是两千人，无论是讲三分钟还是三小时，无论有PPT还是完全腹稿，从十岁到四十八岁，只要让我站到台上，我的内向和口吃就在瞬间消失，我口吐白沫，天花乱坠，气压全场，全身下台。
在我年近半百的时候，我接到一个邀请，我当众讲话的焦虑症又犯了：林进医生请我在2019年9月10日中午12点15分在协和医院，为协和书画协会讲坛做开坛第一次演讲。
林进大夫是协和书画协会的会长，骨科大专家，二十多年前带我上了我人生第一台手术，他主刀，我做手术助理，去年，他给我老妈做了右侧膝关节置换术。郎景和大夫是协和书画协会的名誉会长，妇产科大专家，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是为中国六、七亿妇女服务的唯一一个妇产科院士，二十多年前是我博士论文导师。
我对于我的毛笔字超级没信心，不是书法家协会体系。我和林大夫说：“林老师啊，我书法完全是野路子，非科班，非二王体系，您让我讲书法，很有可能被人笑话啊，还有可能带偏喜欢书画的协和小朋友们啊。黑我的人总爱说我自恋，我只是实事求是而已。您让我讲文学和管理，我会底气十足地讲。讲书法，我超级没信心啊。”
林大夫说：“你写的书法非常有特点，我看了有感动，这就够了。此事不再商议，就这么定了。”
之后，就是平时半年不给我发一次微信的林大夫，一天多次地催问和确认细节。
“《书法是千万人的美人》，行吗？”
“太行啦。我问了郎大夫，他也觉得不错。就是它。我做你主持，你讲一个小时。不来一点关键的PPT提示或图片？”
“我回归三十年前没有电脑时的传统，没PPT，一个小时没问题，您放心。现场如果给我一个白板更好，没有也行。”
“好。那天我上午我出门诊，四十个患者，我早点去，早点开始，全力争取在开场前赶到。你那天中饭怎么吃？我让他们给你打个盒饭还是让他们陪你在医院附近吃点？车比较难进，我让人在西门接你？不是老西门，是老西门往北一点的新西门。”
“您完全不用操心。中饭我自己解决。协和我熟悉，12点15开场，我12点前一定到会场。”
演讲前一天，平时一年不给我发一次微信的郎大夫，一天多次发来鼓励。
“得知你明天中午来演讲，很高兴！明天有手术，希望能赶上。怕迟到，刚刚拟了两个条幅，权作预支的话。祝好！郎。”
第一个条幅的内容是：“作家是把感动和崇拜积累，是上天或外星派来专门收获人们眼泪和鼓动共鸣的智者。医生把仁爱和慈悲奉献，是佛与神派来专门慰藉人们心灵和擦拭眼泪的善人。如若既是作家，又是医生，该如何？”
第二个条幅的内容是：“冯唐写作和讲演随性随情，更少功利与警觉，更多坦荡与执着。难能可贵！著名外交家资中筠说：‘中国人中文底子薄弱，不会产生深刻的思想。’冯唐是深刻的。”
我到会场的时候，郎大夫和林大夫也到了，一个里面穿紫色的手术服、外面套了白大衣，一个穿了出门诊的白大衣。第一次当众讲话的巨大恐惧感蓦然再次降临，吓死我了，我从小的确是被吓大的，我未来很可能是被吓死的。在我开口讲的一瞬间，多年来的严格训练开始显现，我很快开始口吐白沫，天花乱坠。
我一边讲，一边望着在台下的林大夫和郎大夫，他们全程不看手机，认真听讲。我想，好的老师就是夹持你的人。“师”字，“帅”字上面一横。自己能带领，能统帅，但是自己忍住不干，让学生干。这样的师友夹持，虽懦夫亦有立志。通过求学和工作机缘，一个人的朋友圈慢慢设好了，一个人想变成坏人、想作恶，都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