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太小了，是个刚出生不到一个时辰就离世的小魂魄。幼小，却灵活的紧。白无常轻轻的伸手，这么一抓，那么一捞，总让她从指缝间逃开。
黑无常看的直摇头，“小白，你这样是抓不到她的，让我来。”他边说边掏出法器。
一直柔软的手按住了他，他的小白大眼睛里闪着泪花。“可怜见得！”她说。
白无常是个耐心的好阿姨，她柔声细语的哄着小魂魄，可小家伙就是不愿意乖乖的走。最后的结果是，白阿姨决定悄悄掩护小魂魄在人家走一圈，了结了她的执念。
女人就是容易坏事，女鬼也是。两个女鬼一台戏。黑无常只敢在心里抱怨，同时开始苦想事情败露后的补救方法。
她飘飘荡荡的奔回了家。家在何家村，村口大树参天。树影里的村庄透着点点灯光。
家很破，除了灶台就是床。唯一一个小小的窗口下，坐着妈。
妈在破椅子上坐着，直着眼看天。
爸进进出出的骂骂咧咧，奶在灶台上拿着个大勺子搅锅里的稀饭，脚底下放着菜篮子。
奶就是提着这个篮子，把小小的死婴儿提到了村后的江边。
尸体随着水波一起一落的飘远。有时候在浪尖上，隐隐看得见，有时候到了浪底，又好像江面上从没有过这样一个小人。
妈坐累了，上了床。四四依偎过去。她靠着妈的脸长长的叹了口气。她太小了，也太累了，太孤单了。
妈的奶水涨，一边挤就一边哭，哭到发不出声音，只能张大了嘴，用气音继续嚎。
妈常对着五岁的大女儿发呆。小姑娘不理妈，不喝奶，只常对着虚空里的四四笑。
姐姐是能看见小四四的。爸带个糖葫芦，姐拿着，对着空中的四四一伸手，“呐！”
四四飘过去，假装在最大的那个山楂上舔一口，姐笑，眯缝眼。四四也笑，笑完飘得老远，又去了妈的身边。
又过了一年，妈又生了。那个刚出生的女孩被洗了洗，包了包，转手就送了旁人家。四四躲在墙角里，紧张又伤心。
看到妹妹被送了人，她有些庆幸，同时又觉得自己看不见的小心脏，碎成了无数瓣，流着看不见的血。
妈又开始哭。四四每天依偎着她，亲亲她，抱抱她，可妈的身体还是越来越虚弱。有时做着做着饭，会需要扶着灶台歇一会。
有了身体形状的四四，开始在阴间的入口给那些同样很小的孩子的魂魄，送上一颗糖。
小魂魄们得了糖，会暂时忘了伤心，会觉得黄泉路其实我其实没那么可怕。起码，有四四，还有糖。
四四每天送糖，和刚认识的小伙伴告别，然后回家。生活的还挺规律。
可是黑无常急了，四四再这么留下去，妈可能就保不住了，鬼魂毕竟是鬼魂，留在人身边，是会损人阳寿的。
白无常笑他大惊小怪，四四那芝麻大点的小鬼，能损谁呀？她害不了人，她只是想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这也不过分。
小白觉得四妈的身体不好，是因为她总生。这不，又怀上了。
那，她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了吗？要不咱们直接告诉她得了？黑无常问。
这一次，四爸那三间破草屋以及一亩三分瘦地的全部江山，总算有了继承人。
这一次，是个儿子。
爸妈终于笑了，家里的亲戚也特别开心。那畅快的神情，像是下了几百年的雨终于放晴。邻居们也纷纷来庆贺，普村同庆。
这一次，四四轻轻摸了摸小弟弟的襁褓，又在妈的额头长久的亲吻了，她朝长大了点的姐姐挤挤眼睛，转身离开了。
离去时，她经过床脚的红漆马桶，仿佛又看到方年小小的婴儿，被闷在里面拼命挣扎的情景。
那一年，小小的愤怒的魂魄，一路跟着菜篮子里的自己。哭一会，摇摇自己，再哭一会，看看大江。
黑白无常在入口处等她。
四四如今是的小姑娘的样子，自己还给自己弄了个小花袄。表情平静的走过来，牵起了白无常的手。
走一段，她停了停，回头，对着阳间的妈妈挥了挥手，落了泪。
这是她被溺死后第一次哭。
又过了些年，四四成了这一片的接引使者。她玲珑可爱，在新鬼中颇受欢迎。
现在，不限小鬼，每一个在人间不曾做过恶的鬼魂，都会在入口处得到四四的一颗糖了。
这一天，她在阴间入口等来了妈。
那么小的四四，一时忘得了，一时放不下。
黄泉路虽长。丢了她的妈，终究还是到了她的身边。
到了身边，这一世的缘与孽，也就到了头。
长久的沉默后，长长的幽暗的路上，四四一步步的走过去，这是她第一次在妈的注视下走向妈。前世今生都在这一眼了吧。我来了，我走了。你来了，你又要走了。
四四走了很久，走到妈的身边，她牵起妈的手，给了妈一颗糖。
妈妈，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