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故相负，又是谁渡了谁的苦楚？
“妾身在江畔，妾心随君天涯。”他站在他心心念念十余载的女子的墓前，轻轻地唤她的乳名“婉婉”，然后半跪着在女子的墓前轻抚墓碑上的碑文，那是她留给他的最后的情话，亦是带着不甘的诀别……
“将军，该回去了。”副将在男人身后站了很久，终于忍不住开口道。
“再等等。”说了这句话男人从怀里拿出了一个发簪，通体白玉的发簪就像男人记忆中的女子一样，纯洁美好。“婉婉，你说最喜素色，我便为你雕了这玉簪，只是可惜，未能亲手为你束起如瀑长发……”男人在墓前挖了一个坑，把装在锦盒里的玉簪埋了下去，“婉婉，再等等我吧，再等等……”
“将军，陛下手谕。”副将小心翼翼的递过一个黄色的锦带，一早就到了的，却硬是因为将军说墓前不谈任何事才耽搁到晚上。
“我知道了。”男人打开来粗略的扫了一眼然后就进了简陋的屋子，一整晚再未出来。
1
“诉儿，长大了想做什么？”程将军摸着自己儿子的脑袋，笑着问道。
“诉儿想像父亲一样做一个大将军！”只有六岁的男孩用力攥着自己的小拳头，眼神坚毅的看着自己的父亲说道。
“嗯，好孩子。”程将军满意的抱起了儿子，在上战场的前夕享受着来之不易的天伦之乐。
之后，是长达八年的征战。
2
“你是谁？”十四岁的程诉看着跪在自家门前的浑身是血的男人，警觉的问。
“什么？”程诉不敢置信的看着眼前的男人，“我父亲，战死了？”
程诉那时第一次知道，戍边的将士原来真的就像市井之人所说的，去了，就回不来了……
程将军的葬礼上，皇帝发了一道诏书，一来表达哀悼之情，二来请程家的大公子子承父业……
程诉不会忘记大哥披上战袍的那天，大哥的眼神里满满的都是视死如归的决绝，而大哥也不过长自己三岁而已。
3
边关难守，不过三年，大哥已是损兵折将，负伤累累。
“不如，让小公子也去戍边？”朝堂上文武百官听闻这句话，附和的沉默的各半数。
“程家就剩这一个孩子了，陛下……”
“此事容后再议。”
此事传到军营的时候，大公子回书一封，寥寥几个字，让人不忍卒读：臣父及叔伯兄弟，程家仅余家弟，非臣死，请准臣弟留乡。
朝堂之上只有一片叹息，此事便暂时作罢。
4
“你还在这里等你父亲吗？”程诉看着江边衣着单薄的女孩轻轻的问。
“嗯，等啊，”女孩转过身来看着程诉“就像二郎等着将军一样，我也得等着我父亲回来呢。”
程诉不知道婉婉的父亲叫什么名字，只知道婉婉的父亲是随着自己父亲边关征战的一个武将，后来年长些了才知道婉婉的父亲是将军帐下的亲随，也是随自己父亲战死的那一队士兵里的一员。
5
“婉婉，江边风大，回去吧。”程诉解下自己的披风披在婉婉身上，见婉婉没有说话又补充道“你知道的，我们怎么都等不到……”
“嘘，”婉婉回过身，食指轻轻的在程诉唇边擦过，“别讲话，鱼被你吓走了。”
程诉好笑的看着眼前单纯可爱的女孩，突然又觉得不好笑了，他想起了两年前，得到父亲战死的消息之后的婉婉，那时候十三岁的婉婉双手捧着他的父亲离家前为她做的竹蜻蜓跪在母亲的床边，她苦苦的求母亲不要离开自己，不要像父亲一样离开自己，可是她身体孱弱的母亲到底是在得到自己夫君已死的消息后受不住打击撒手离去了。那以后婉婉住进了程家，那以后，这两个同一天失去父亲的孩子在同一个母亲的保护下艰难地活着。
6
“诉儿，以后该娶亲的时候，就娶婉婉吧，好不好？”程母看着两个伏案写字的孩子笑着说道。
“娘——”一个长音的娘让程母知道自己的儿子是有这个意思的，再看看婉婉红了的双颊，程母的心头是喜悦的，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错不了。
“夫人，外头好像是宫里的人来了，说是来下圣旨的。”一个下人慌慌张张的跑进来禀告。
“圣旨？大半年的时间宫里都没有传过什么消息了，怎么会——？”程夫人有些担心的看了看自己的儿子，还是带着两个孩子起身迎了出去。
“程夫人安好，”宫里来的人不带感情的问了声好然后展开手里的黄稠卷念了起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此五日前接到边关来报，程将军身中数箭昏迷不醒，军中无人主持大局，陛下深念程家忠肝赤胆，今特拟旨请程家小公子披甲赴边，以承父兄之志，护天下黎民，钦此”
程夫人听罢，身子抖了抖，早知道大儿子在边关没有好果子吃的，如今不过三载光阴，儿子的性命怕是都保不住了……而且……
“臣领旨”未等程母说话，程诉先抬起了头，语气坚定地说了这三个字。
7
“诉儿，你可知道这不是儿戏！”程母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儿子，气的浑身颤抖。
“母亲，我有义务为父兄报仇。”程诉看着母亲，虽然心有不忍还是这样讲了出来，默默站在程母身后的婉婉眉头微蹙，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静静的站在那里。
“你出去吧，让我一个人静静。”程母看着儿子，知道事到如今已是无法挽回的了，她没办法改变什么，丈夫和儿子，她一个也留不住，也护不得周全。
“母亲，我知道这次去边关意味着什么，程家的将士不能都不明不白的死在边关，就算我不能把他们都活着带回来，起码不能让他们葬送在小人的手里。”程诉像是一下子长大了，程母以为儿子只是一是逞强，这一刻，也稍稍静下心来了。
“诉儿，你，你知道？”
“嗯，”程诉剑眉微挑“父亲和叔伯的事情，我大概知道些，程家这些年为朝廷效力诸多，却也因为实力强大而免不了被人猜忌，所以，唯一的计谋就是让程家人一点点消失，只有这样才能真正的接手程家的将士，之所以一直让程家人去边关也不过是因为换了其他人根本就没有能力指挥那些士兵而已。”
听程诉讲完这些，程母的心便安下了。
“既然诉儿有自己的打算了，那就随你吧”顿了一下，程母又说“为娘的就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平安归来，你明白吗？”
“孩儿知道。”
8
“非去不可吗？”
“嗯，不得不去。”
“我知道了。”婉婉红着眼眶看着眼前的大男孩，他不过才十七岁，身上的担子却是无比沉重的。
“婉婉，我以前从来没说过，但我想你知道的，而今，我不想说了，你以后要是见了喜欢的就嫁了吧。”程诉看着婉婉无比心痛的说。
“不，我不知道你想说的是什么，我想听你说”婉婉固执的看着程诉，眼睛里是溢满眼眶的泪水。
“婉婉，我……我喜欢你，从很小就喜欢你，可是，我不一定能——”
“不会的”婉婉伸手覆在程诉的唇上，“你一定会回来，我一定不会嫁别人。”
“嗯”程诉含着眼泪抱住纤弱的婉婉，他爱的这个姑娘，他又怎么舍得她真的嫁给别人，可是，他也不舍得让她一个人寂寞的等待下去啊，一边是家国，一边是美眷，程诉没有选择的余地，婉婉也给了他最好的回答。少年程诉，自知已别无他求。
9
“婉婉，帮我照顾母亲，等我回来！”程诉轻轻拭去了婉婉的眼泪，伸手将心上人揽进怀里。
“阿诉，答应我，一定活着回来！”婉婉摘下了自小佩戴的玉环递到了程诉手里，“带着它，便如同带着我”
“列祖列宗在上，我程家男丁仅诉儿一人完好，请一定保全我诉儿平安无事！”
“母亲，此一去不知多少载，儿子不孝不能身边常伴，请母亲一定多多保重身体！”
“诉儿，万事小心！”
程诉走出程府，在门口跪别母亲之后上马扬鞭，自此后许多年，为家为国，浪迹边关。
10
“将军，大公子……不行了”程诉到边关不足半月，大哥就已撒手人寰了。
“大哥……派一对精兵，抄近路送大哥回家，我不能让大哥死后还留在这蛮夷之地！”程诉抱着大哥的身体，铁骨铮铮的汉子那一刻却是哭红了眼睛。
“是，将军！”
11
“将军，左翼受到攻击，对方人数太多，很难抵挡啊！”两国交战，程诉一方损失惨重，副将汇报军情时情绪极其激动。
“左翼改攻为守，右翼前锋守，其他人包抄过去与左翼形成合围，”程诉抓起一把黄沙缓缓从手里流下“不要硬攻，用火”
“是，将军”
那一战是程诉到达边关后最惨烈的一场战役，死伤无数，当真是一场惨烈的胜仗。
“查清了吗？”程诉坐在军帐中，眉头紧皱。
“回将军，已经查清楚了，是柳校尉，他是一月前被调派过来的，开战时只有他一直躲在后方未曾参战”
“谁调他过来的？”
“好个柳成！”程诉狠狠攥紧手里的折子，一拳打在桌子上，程家抛头颅洒热血戍边关为国征战，他柳成人在皇都却纵享安逸算尽心机想着毁国之基业？
“将军……”
“拿下柳校尉，压去皇都！”
12
程诉二十一岁，冬，北方的大学足足下了两天两夜，终因粮草不足，攻向了游牧国。
入夏，战争再起。
同年，程诉母亲旧疾复发落雪前去世了。
程诉未能回家为母亲披麻戴孝，边关五十万将士同程诉一起绑白布条于左臂。
13
程母走后，婉婉独守程家两年，终于等回了程诉，然而，归家不足三月，尚未能与婉婉成婚，南方夷人来犯，程诉再次出征。
守孝期满三年，吏部侍郎求婚婉婉，遭到拒绝，当夜，侍郎潜入程府强行要了婉婉。
次日，婉婉留下绝笔，悬梁自尽。
婉婉自尽那一日，程诉损兵三千险胜夷人。
七日后，程诉快马回京，回到府中迎接他的，却只有一口棺材和满目惨白。
婉婉下葬那日，程诉一人掀翻了整个吏部。
程诉入狱之时，几万将士从边关赶回，在皇城边值守三日。
程诉出狱后仍守边关，六年时间联合皇帝清除异己，排除外贼，统帅三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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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卿，今天下已定，家国之祥和应承蒙卿之大义。寡人知程卿心意，自当全程卿之念。
程诉桌上，皇帝的手书字字在目。程诉累了，自己的家都没了，帮别人守了这么久的家也该休息了。伴虎谋皮，斯生悔矣。程诉决意远离朝廷纷争，要那虚衔不过是为了保全身边人，程诉余生之愿，不过是守着程家，守着婉婉。
你替我守过的家，如今我来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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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爱阿诉，余生寥寥，本欲与君厮守白头。却不料世事难料，婉儿的心死在了诉郎归来之前，泪干梦尽，不敢与君相见，此后百年之际，若君不嫌，共约来世……婉婉绝笔。”
那最后一封信笺，是婉婉的万念俱灰，程诉的撕心裂肺，是他二人此生未尽的缘。
程诉执此信立于婉婉墓前，放眼远方，红日已然换成了弯月……
余生披甲将，再无程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