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NIGHT | 第九封 不如去祖先墓前跪上一会儿
小弟，
见信如面。
最近我看了一部电影叫做《Coco》，如果你有兴趣的话也可以找出来看看，我相信这是一部会在十多年后仍然有意义的影片。我个人看来，这是一个讲述“记住”与“遗忘”的故事，已经死去的人们和生前毫无差异得生活在他们的世界里，其乐融融，歌舞升平，但如果阳间再没有记得他们的人，他们就会面对“终极死亡”，骷髅灰飞烟灭，不知去了哪里。
看电影的时候，我就是在这里掉下泪来。死是人最终的归宿，我以为踏入了死亡一切烦恼也就烟消云散了，没想到还有“终极死亡”作为威胁。不过相比受到太多不稳定性因素威胁的初次死亡，终极死亡好像很容易解决，只要保证不被遗忘就可以了。
小弟，不知道你看完电影之后会有什么感触，说起来很可笑，我看完后的第一感觉竟然是，我好想去那个世界看一看，看一看我们的爷爷奶奶，我们的很多祖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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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这个想法实现的可能性实在是太渺茫了，不过我觉得电影里的情节设定还是很有说服力的，一旦被阳间的人遗忘，死去的人就会灰飞烟灭，所以我今天急匆匆地写下这封信，和你分享我有关咱们爷爷奶奶的记忆，我不愿意他们在阴间灰飞烟灭。
很多年后如果我死了，那世界上还会有你记得爷爷奶奶。
如果以后我还能坚持写信，就再给我们的孩子们写，教他们记得咱们的爷爷奶奶，咱们的爸爸妈妈，这样想想连死都变得温馨，我们这个大家族会在那个世界一个不少，重新团圆。
小弟，你出生后没多久，爷爷奶奶和小爸就去世了。
如果我不写下这封信，你可能永远不知道爷爷奶奶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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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爷爷是个很魁梧的男人，浓眉大眼，我想他年轻时一定很帅。我印象最深的是他的手，很大很粗糙，硬硬的。小时候我们住在矿区家属院里，走在路上有拉煤渣的卡车轰隆而过，他就一把捂住我的口鼻眼，等到那轰隆声过去很久他才放开我。
爷爷是个闲不住又很乐观的人，他退休后买了一个黑蜗牛爆米花机，有一次收了5元假币，他回家兴致勃勃地告诉咱妈：“我今天收了5块假钱”好像是什么很得意的事似的。
听妈妈说，在我出生之前，爷爷是个酒鬼，经常在家撒酒疯，不过我出生之后，他就很少喝酒了，我的记忆里，更没有一丝他酗酒的情景。
听妈妈说，在我上幼儿园的第一天，爷爷在幼儿园外蹲了一天，听着我在里面大哭大闹。
我竟然只记得这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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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就是这样一件事，无论你多么努力地记住一个人一件事，也只是将遗忘的过程拉得漫长了些。就像一道堤坝不论多么坚固，总会在夜以继日的水流冲刷中变得松动，最后崩塌。
我小时候爱吃草莓，爷爷在阳台上养了一小匣草莓，可惜北方苦寒，长出的都是一颗颗绿色的酸苦果子，我吃一口就吐掉，站在阳台上看夕阳下拉煤的火车发出一声悠远的鸣笛，伴随着袅袅升起的烟，慢吞吞地开动，我常常问他，火车要开到哪里，他总说，要开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很远很远的地方”究竟是哪里呢，我常常就这样陷入思考，夕阳把天染成烂漫的橙黄色，他就在我身边站着，魁梧高大，宛如一座山，一尊神。那是我迄今为止，经历过的最浪漫的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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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闹社火的时候呢，他就把我扛在肩头，看舞龙舞狮，踩高跷，看烟花——那时候我还是一个会因为烟花炸开在天上而高兴得笑出声的女孩儿，现在，再好看的烟花也无法令我驻足观赏了。
爷爷不是有文化的人，他只认识自己的名字。但他在集市上买过一块人工石，正面是一尊观音像，背面是我的名字，妈妈说他反复向摊主描述我名字的结构，摊主找出一个又一个，他只会着急地挥挥手说不是，直到妈妈下楼卖菜，他才像找到了救星一般，叫妈妈来找出来我的名字。
后来爷爷病了，其实我至今也不知道他怎么就病了，反正那天妈妈哭着说，咱们家的靠山倒了。
我去医院里看他，他躺在病床上，手背上都是针眼，我拿毛巾替他敷上，他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看看毛巾，只是悄无声息地掉眼泪，不停地掉，擦都擦不干。
他已经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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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他回到家乡养病。我去看他，他拄着拐杖带我摘黄瓜，一条黄瓜绿油油地掩映在层层叠叠的绿叶里，他扬起拐杖给我指了好几遍，可我怎么也发现不了，他又急又气，偏偏说不出话来，只把拐杖重重地敲在地上“咚咚咚”地响。
我蠢笨，淘气，不争气，可他好像始终都只能拿别的东西发泄，拿我毫无办法。
他死的时候我不在他身边，后来我去过他的墓前，好像是从那时起，故乡对我才有了意义，因为他埋葬在了那里，那里才成了我魂牵梦萦的地方。
他死后我从未做过与他有关的梦，我想他在人间也过得是很累了，既然意外走了，那就干干脆脆地走掉好了。
都是些很琐碎的记忆，也没有很感人。但我总觉得，这些记忆就像一个藏着生活基本必需品的旅行箱，但我要离开某个地方来不及收拾其他东西的时候，提起它走，就足够我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立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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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奶奶实在是没有什么好说的，她是个矮小沉默的妇人，嘴角有一颗痣，日常的生活就是做饭，刷碗，看电视，几乎从不下楼。
有一次爸爸带我回家，敲门，奶奶打开门之后仰起头很惊讶地问爸爸：“你怎么回来了？”
想想还挺搞笑的。
我想了很久，关于奶奶的故事我已经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原谅我吧，他们去世，已经快十年了。恐怕就是爸爸妈妈，也不记得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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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说这么多吧小弟，我已经实在绞尽了脑汁。北京此刻寒风猎猎，我忽然想起爷爷奶奶的葬身之处，那座野山上长满野草的坟墓，他们在另一个世界里过着怎样的生活呢？如果有一天我们都彻底忘了他们活在人间时与我们发生的关系，那也不要忘记他们存在过这件事实。
我们都是有爷爷奶奶的小孩，尤其是我，我曾被那样深刻地疼爱过，然后，
然后他们就告别了我。
小弟，我是执念很深的人，我看不破红尘，也悟不透生死，众人笑我愚笨也好，痴蠢也好，我就是想在这活泼泼的人间尽兴地活一场，我想得到更多的爱，更多的在乎，这些爱我从来没有白要过，我也付出了的，我也爱了的，我都是付出了很多倍的，我无一不是倾囊相授的，可能并不多，但那实在是我能付出的所有了。
小弟，我知道这要求很不合理，可我还是希望你爱我，善待我，无私地爱我一场，认真地善待我一次。
2017年12月14日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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