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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间通往冥府的地界上，其实不只有奈何桥和孟婆，还有我——黄泉路上的第一道守关人。
我叫泉引，不知何时生，亦不知去时途，惟守阴阳间，常驻生死瞬。
在我的手中有两盏灯，一盏照魂西去路，一盏助魂望乡音，过往的生魂只有两盏灯尽灭，方可入奈何，踏轮回，也就是世间常说的，人死如灯灭。
千万年来，我于黄泉旁，迎送生魂无数，不为得道亦不为轮回，只为寻求一个真相……
1
“喂——讨厌鬼！”孟婆站在奈何桥上冲我叫了一声，见我非但不理反而别开头，只得换了语气，不情不愿地重新喊道，“泉引——”
闻言，孟婆娇嫩的娃娃脸肃了肃，压低了声音，“你没听说么？天君似是生病了，还很重……”
“呵——”我极不屑地嗤笑一声，“你听说过神仙生病的？”
说罢，我转过头去不再理她，哪知孟婆却毫无所觉，捋着栏杆朝我的方向跨出数步，续道：“就是没听说过才好奇啊，现在冥府都传遍了，说是天君数度闭关便是因为身体的原因。有一位遭贬斥的小仙婢说，她曾亲眼看到天君吐出好大一口血……将身上的白袍都染红了，天后怕三界人心不稳，故而极小心地遮掩，但，哪有不透风的墙——喂，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我不知何时已沉下了面容，厉声道：“身为冥差，妄议天君，是大不敬，你莫不是想去地狱熬汤？”
正自说话间，黄泉路上扬起一阵蹄尘，引得我定睛望去，却见黑白无常双双执鞭一起为一生魂赶车。那生魂虽是阴身，却不带一丝晦涩之气，远远望去给人一种祥和温暖之感，恍如置身佛国梵台一般。
我皱着鼻子嗅了嗅，随即边笑边道：“此魂不仅是十世积善，而且世世都不曾与人结怨，才能如此馨香。”
闻言，白无常笑着回道：“姑姑所言甚是，我等拘魂无数，也是头一次遇见。”
一生行善并不是最难得的，最难是终其一生都不曾对任何人或者事，生出嗔恨心，从无一丝怨气，便是生老病死也能平静安详，心怀感恩欣喜地接受。
也只有这样，那剥离的生魂才能不带一丝鬼气……
我再次打量了一番那生魂，颔首道：“干净澄澈，颇具佛缘，若非七情未圆，说不准可在佛祖驾前获个金身。”
白无常上前一步，在我耳畔低声道：“姑姑有所不知，这生魂原就是佛祖弟子，为参人生八苦才入红尘，不曾想历经十世还是未得圆满。”
我擎着望乡灯走向那生魂，“若得正果，无论是修佛还是修道，都要历经苦厄，你虽能守得初心，却因不曾亲历而少了几分通透和了悟。”
2
酆都的方向遥遥传来一阵钟鼓，传到黄泉早已只剩下绵软的尾音，却不知为何，依旧震得我心跳如雷。
许久过后，那生魂收回望向酆都方向的视线，抿唇道：“我也不知道那算不算爱，又算不算执念……”
我挑了挑眉，示意其说下去，岂料他却先红了脸。
他说他叫容珏，十世都是六亲孤绝的行脚僧人，而那件让他红了脸的故事发生在连自己都记不清的某一世。
容珏生得好，唇红齿白，眉目如画，哪怕草鞋僧袍，依旧掩不住如玉如翡的颜色，所以时常引得精怪山妖纠缠不休。
在那些妖物眼中，容珏的一身灵气和干净的魂魄都是如此的美好，无论是占为己有还是吞入腹中，皆为不错的选择。
他被璇玑捉住的时候，正在山中的清泉畔沐浴，一阵妖风吹过，只记得自己不过是闭了闭眼，再次睁开的时候，人已经倒在那狐妖的洞府之中了。
偌大的洞府之中，山妖树精人影幢幢，直晃得容珏眼花缭乱，忽然红光大闪，众妖中间凭空多出一名女子。但见其穿着层层赤纱堆叠而成的衣裙，胸前和腰腹均露出大片艳色，玲珑的曲线在曼妙的轻纱间轻轻晃动着，一点点朝着他靠近……
容珏只觉得视线越发地缭乱起来，下意识地双手合十，默默念诵着心经佛号，耳畔却突然传来一声娇笑，“你苦修几世，却连一个普通的山妖也对付不了，小和尚何苦来哉？”
容珏的额角渐渐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那萦绕在自己身侧的女子像是带有某种无法说清的神秘力量，迫使他不得不睁开了眼。这一次他才发现，那女子妖娆的身姿之后，赫然舞动着八条赤红鲜艳的长尾，她每动一下，那尾巴就跟着舞一下。
女子伸出藕臂轻巧地摸了容珏的额头一下，“我叫璇玑，你——喜欢我？”
容珏合上了双眼，摇头道：“阿弥陀佛。”
璇玑娇笑出声，“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你怕什么？”
“除却灵性极佳的雪狐，其余若想修成人形难若登天，你能有此造化理应好好珍惜，勤加修行以期早成正果，切不该自甘堕落，占山为妖。”容珏双目紧闭，长长的睫毛随着他胸口的起伏，轻颤如蝶。
听言，璇玑笑得越发妖魅，“做妖有什么不好？比起位列仙班的九尾狐仙要守那诸多戒律，我在这山中呼风唤雨，岂不快哉？”
容珏还要相劝，璇玑面色一沉，却是失去了耐性，挥手令身后的小妖将他拖入洞穴深处，“你这小和尚容貌如画，出家岂不可惜，不妨留在这洞中与我做对快活夫妻——”
璇玑沉默了半晌，忽然声音越发娇软起来，“放心，长生之道狐族最是擅长，你勤修佛法为的不也是脱出轮回之苦么？留在这里，我不仅可以帮你跳脱轮回，也能让你更加……快活……”
“这世间的极乐便是极苦，极苦便是极乐，你如此在意自己是否快活，其实是因为过得极痛苦吧？”容珏轻声说着睁开了眼，却正对上斜卧在自己眼前、衣衫半褪的璇玑，怔了怔，额角的一滴汗悄然滴落，他慌忙再次合上双眼，“阿弥陀佛——”
于是，他便也没有看到璇玑一点点冷下来的面色，忽听她哼笑一声，似是衣衫窸窣声响起，随即脚步渐渐远去，竟是抛下他径直走了。
3
一连三日，璇玑都将他关在洞中，滴水未进，当她再次踏入这里的时候，却见容珏依旧盘膝而坐，默念着佛号，仿佛饥饿和干渴并不能影响他对佛祖的虔诚之心。
璇玑倚着洞壁冷笑连连，“好呀，真是我佛的好弟子，我倒要看看你究竟虔诚到何种地步！”说着她凌空拍了拍手，一群小妖随即鱼贯而入，他们两两一组分别押解了十几个凡人。
“这些都是寻常的村民，手无缚鸡之力，被我略施法术抓了来，本想着在你我大婚之日，用他们破荤戒的……如今怕是没机会了，是不是？”璇玑说着已走到容珏眼前，伸手强行将他的下颌抬了起来，“不是说佛弟子慈悲为怀，普度众生么？”
闻言，一直保持沉默的容珏终于抬起眼帘，“你想做什么？”许是太久没有开口，再加上饥饿导致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虚弱。
璇玑几不可察地放轻了手劲，但语气依旧不善地说道：“你一日不从，我便在你面前杀一个人，你两日不从，我便杀两个，人都杀光了，我便下山去掳来……怎么样？我倒要看看，是你的清规戒律重要，还是你的慈悲之心重要……”
原以为容珏仍会继续保持沉默，不曾想他却轻叹一声，“好，贫僧从了。”
璇玑有些没反应过来，眨了眨眼，面上的欣喜一闪而过，复又哼道：“哼，牺牲自己以全大义么？我偏不如你愿……”
“那你还想如何？”容珏看向她的眼神坦荡而平静，既无惧怕也没有任何仓惶。
璇玑媚眼如丝，似嗔似愠地瞟了他一眼，“我要你爱上我，彻底离开你的佛祖。”
这一次换成容珏愣住，良久方道：“何苦？”
璇玑起身指着离自己最近的一个村民，对容珏道：“我要你陪我去洞外看风景，要你与我把臂同游，不许念佛号，否则我就杀了他。”
那村民早已吓傻，用哀求的眼神望着容珏，直到他站起身看着璇玑道：“好，我陪你去。”
璇玑笑了起来，仿佛刚才用人性命威胁容珏的人不是自己一般，她雀跃地跳到容珏身侧，一把揽住他的胳膊，“我们走吧——”
此时正值春夏之交，山上开满了大片不知名的红花，大团大团的，遥遥望去，炽烈如火，璇玑告诉容珏：“这花没有名字，但是最喜欢开在有狐族出没的地方，所以我们便唤它火狐花……”说着她跳进一簇花丛，轻盈地转了一圈，“你看，这花是不是跟我一样鲜艳美丽？我娘说，我是赤狐中最美的，跟火狐花一样美……”
容珏很信守承诺，没有闭目合十，一瞬不瞬地望着在他面前尽力展现自己美丽外表的璇玑，他的眼清澈如水，既没有情欲也没有半分不恭。
那样的眼神璇玑看在眼里却没有半分不快，反而莫名地有了一种倾诉的欲望，于是忍不住说道：“从很小的时候，我便知道狐族最伟大的旁支就是雪狐，他们中间修成九尾的最多，他们位列仙班，成为狐族的荣耀，被子子孙孙膜拜仰慕。娘说赤狐虽然也美，却是天资不足，很难修得正果……”
“世间事只要持之以恒，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容珏不由自主接道，“你……莫要灰心。”
璇玑听言，将未说完的话咽了回去，嬉笑道：“我可不想修什么正果，如今在山中做个妖有什么不好？”说着她倾过身子，在容珏的脖颈间嗅了嗅，直到他双颊飞红，方大笑着直起身子，“何况还有你陪着我……”
4
璇玑的花样极多，每日都换着不同的方式来寻容珏，她不再饿着他，而是将山珍海味堆在他的面前，“吃啊，怎么不吃？”
“我喜欢吃素。”她不允许容珏自称贫僧，不允许他守戒律，可是没说不允许他有自己的喜好。
璇玑眨了眨眼，居然没有继续逼迫，挥手命人送上素食……不等容珏伸手，她便拿起来亲自喂过去，“你还喜欢什么？”
容珏没有反抗，从善如流地张嘴吃下，“没什么了。”在成功听到璇玑发出一声不快的低哼后，他续道，“我还喜欢你善良。”
“啪”的一声，璇玑将满桌的美食掀了一地，“我看你是喜欢吃罚酒。”说罢，她径直离开了山洞。
一连数日璇玑都没有再出现，每日都有小妖拿了斋菜给他，平静的日子让容珏几乎以为自己是在闭关。
这一天洞外忽然传来突兀的喧闹声，容珏皱起眉细听，却发现好似是附近村民的叫喊。他担心地朝洞口走去，却被守门的小妖拦住去路，“相公哪里去？”
“你家洞主呢？”容珏想了想换了个方式问道。
听他主动询问自家洞主，小妖立刻眉开眼笑地让开道路，“相公请，我家洞主就在外边……”
容珏点头道了声谢便踏出洞口，才一站稳便看到外边乌压压地跪了百十来个村民。他们衣衫褴褛，面色枯黄，不住地朝着面对他们负手而立的璇玑磕着响头，一声声一下下，带着绝望至极的哀戚。
“他们——”容珏低声地向着一旁的小妖询问。
小妖看了一眼不发一言、面色冰冷的璇玑，转头悄声道：“回相公话，这些是附近的村民，因为闹了瘟疫，朝廷将出村子的路给封了……”
“封了？”容珏不由默念了一声佛号。瘟疫一向是仅次于洪涝干旱的天灾，最常见的办法便是将灾区隔离，若有医治办法自是最好，若没有，那便让灾区的百姓自生自灭，最后一把火烧个干净……
“是啊，所以他们才上山来，求洞主救命……”小妖话未说完，却听那领头的村民开了口。
“我等自幼便听村中长者说起，山中住了一位赤狐仙子，法力高强，有求必应，村中祠堂至今还供有仙子的法相……如今整个村子遭遇瘟疫，死了大半的村民，我们实在没了办法，这才来求仙子！”
璇玑听他说完，喃喃重复道：“有求必应？”蓦地古怪一笑，“一群痴愚之辈，难道不知道这世上最不可信的便是传闻？你们何曾见过我救人？”说着她伸臂一挥，便有小妖押了十几个村民从洞中出来。
那些跪着的村民一见登时喜不自胜，纷纷朝着那些人打着招呼——“大伯——六嫂——啊，那是我家婆娘……”
“我们还以为这些亲人早已遭遇不测……”那领头村民最先反应过来，朝着璇玑磕头道，“原来……原来是在仙子洞府做客……”
璇玑皱眉道：“什么做客，原是想吃了他们，可惜我家相公吃素……今日我心情好，不计较你们扰我清静，赶紧走吧！”
村民还要继续哀求，却被小妖们连轰带赶地驱走了，很快山洞再次恢复了安静。
“相传狐仙修道，每为凡人成愿千次则生一尾，若要修得九尾则需善行过万方可……原来是真的。”容珏不知何时走到了璇玑身后，望着她身后张扬的八条狐尾说道，“修得八尾已是地仙，你为何在此时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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璇玑听他说完，忽然转身一把钳住容珏的脖颈，冷笑道：“你不过是我抓来解闷的玩物，有什么资格说这些？”
容珏没有挣扎，“你不想说，我不问便是。”
璇玑大笑出声，“你们佛家不是讲求众生平等么？那又为何我狐族生来便有三六九等之分？凭什么雪狐就可以轻松修成九尾，而我便要在这尘世间苦苦修习？”
“咳咳……六道……六道轮回皆有定数……”容珏的声音一顿，却是璇玑加大了手劲，他不由自主地按住脖颈处的玉手。
“混账！”璇玑怒喝一声打断了他的话，“什么天理定数，六道冥例，皆是不公，凭什么要我去遵循？凡人又如何？他们不过是惧怕强者，不过是对我有所求罢了，又有几分真心诚意地敬我？我若没有这法力在身，八成早就葬身猎人之手了！”
璇玑重回洞中，举起一坛烈酒猛地灌下大半，续道：“我许他们愿望无数，为他们解苦度厄，我以为我的虔诚可以换来第九尾，可是任我勤修苦练，任我日日不间断地为凡人成愿化难，整整三千年了，却仍旧修不到第九尾……”
“修道成仙和研习佛法一样，境界越高困难越大，你可以把其看作历练也可以看作劫难，只要冲破了，便会海阔天空……”容珏立在璇玑身侧，垂头看着趴在酒坛上的她，轻声说道。
“凭什么我的劫难如此之多？”璇玑自嘲地说道。
“众生都一样，*谁多谁少之说？只不过是出现的方式不同罢了……那些村民本就弱小，却还遭受瘟疫，遭了瘟疫还不够，朝廷又将他们困在山中任其自生自灭……难道他们就比你容易么？”容珏的声音越来越低，像是劝慰，又像是哄诱，渐渐地璇玑的呼吸声越来越细，竟是睡了过去。
正当容珏以为她已睡着，准备回身吩咐小妖取过披风的时候，璇玑忽然开了口：“坚持有的时候很容易，咬咬牙，便是千年万年也不过眨眼间就过去了。然而，坚持也是极难的，过了千年万年，往往就是过不去那一千零一年，一万零一年……”
不知怎的，容珏忽然觉得璇玑的样子有些让他心疼，“我懂……”
闻言，璇玑忽然哭了出来，哭着哭着却又笑了，她说：“几千年来，你是第一个懂得的人……赤狐的长老说我异想天开，凭这一身红毛也妄想修得九尾，我愤而离开家族，怀着满腔的希望勤修苦练，结果却还是和长老断言的毫无差别。如今的我没有亲人，没有家族，也没有希望……我甚至想或许做一个妖怪挺好的，至少不必再奢求许多不切实际的东西。”
容珏双手握了握，终还是上一步，将璇玑轻轻搂在了怀里，“可是做一个看似凶狠却什么坏事也做不来的妖怪，你快乐吗？”
他叹息着闭了闭眼，这真是一个矛盾的八尾狐，耀武扬威地喊着自己很坏很凶，大张旗鼓地抓了无数村民，结果安然无恙地将人养了十几日……
她说准备在成亲那一日才破荤戒……原来这还是个吃素的妖怪，不仅吃素，还能任由无知的村民将其堵在洞口，就算不耐烦了，也只是呵斥驱逐。难道她忘了自己只要动一动手指，就可以让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死无葬身之地吗？
6
第二日容珏醒来的时候，自己竟是躺在了璇玑的卧榻之上，洞外又是一片喧嚣，他起身而出，这一次却没有人阻拦。
艳阳高照之下，璇玑一袭大红罗纱闪耀着淡淡的流光，远远望去，如同暮霞般灿烂。
村民不知何时又聚集在了洞口，他们虔诚地匍匐在地，数量上似乎比起上一次又多了许多，但是半数以上都是被人搀扶着前来，严格意义上讲已不是叩拜，而是虚弱地趴在地上。
璇玑立在半空中，垂眸俯瞰着众人，以往张扬而魅惑的神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端肃，如同神祇端详众生，“狐族有则，众生之愿不违天道，定当竭力达成，只是尔等一生只有一次机会。”
闻言，容珏不期然地露出一抹浅笑，默默对着那火红的身影合十拜了一拜。
村民叩首不迭，“仙子慈悲，我等所愿只有这一个，愿村中瘟疫消弭，亲人安好。”
璇玑秀眉微蹙，苦笑道：“数百人的愿望加身，这上天当真是厚爱于我。”
容珏忍不住悄声询问：“可有为难？”
璇玑侧头道：“这世间哪有凭空而获的美事？举凡众生所愿便是狐族一劫，为他们达成的同时，自是要付出相应的代价……我昨日不肯，亦是知道这代价委实太大。”
“是什么代价？”容珏自己或许都没有发现，他说话的语气再不复以往的波澜不惊，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心。
“瘟疫乃为天祸，逆天方解，这代价自然是不轻的……”璇玑闭了闭眼道，“天要我以三千年的修为来换。”
璇玑的八条狐尾，一千年修得其一，三千年的修为也就是要她一瞬间失去三条，那么她便不再是有八条狐尾的地仙，而真的成了精怪之流。
容珏情不自禁地咬住了嘴唇，他望着仍旧跪地磕头的村民，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
倒是璇玑最先打破了寂静，“无妨，我修成八尾后，整整等了不知多少个三千年，也未曾再有精进，想来上天也不愿赤狐成正果的……罢了，罢了……”
璇玑不再开口，抬手捏了个咒诀，默默念诵起来。容珏望着她周身越来越盛的红光，心中一痛，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转身走入村民的队列当中，也跪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原本奄奄一息的村民渐渐和其他尚未染病的人一起直起了身子，枯黄的面色也有了血气，不时有喜鹊盘桓在上空，咿咿呀呀地报着喜。璇玑长吁一口气，睁眼道：“尔等回去吧……”
众村民互相查看着彼此突然硬朗起来的身躯，脸上喜不自禁，连连叩头。
容珏跪在人群中，望向仙气锐减大半的璇玑，只见她身后原本的八条狐尾，不知何时已悄然变作了五尾，似乎连颜色也少了许多光泽。
此时的璇玑也看到了他，有些艰涩地开口：“你也有愿望么？”说着，想到什么续道，“可是苦修几世太过辛苦，想求我助你早成正果？”
闻言，容珏的双眸似乎亮了亮，“可以么？”
璇玑淡淡笑开，“佛弟子无欲无求，你向我许愿已是破戒，不过这并不有违天道，你若有心，我便是舍了性命也可一试……权当多谢你……”
“谢我什么？”容珏不解其意，脱口问道。
璇玑双颊飞红，低声道：“没什么……你可想好愿望了？”
“嗯。”
“说吧——”
璇玑似是不忍望向容珏如画的面容，合眸而待，像是过了许久，方听他轻声道：“贫僧唯有一愿，愿赤狐璇玑修成九尾，得获正果。”
璇玑蓦地睁开眼，难以置信地看着容珏，她的周身开始被五彩缤纷的霞光包围起来，渐渐地身影越来越模糊，光影里她不住地摇着头，流着泪，只是他们就像是被隔离成两个空间，彼此都再听不见对方的声音……
狐生九尾，霞光满天，一时间天幕云开，九重天上的接引仙使缓缓显现，引着璇玑登上法驾前往紫微大殿受封而去。
容珏望着乍开又乍然消失的九重天，轻轻地露出浅笑。小小狐仙哪有什么超凡的法力，不过是依靠不断地舍己来成全他人，可惜世人在面对有求必应的璇玑时，那仅有的愿望自然是要留给自己的，私心是人之常情……他从一开始就知道，璇玑修得九尾的关键并非舍己成愿，而是求得他人之舍。
可是，作为佛弟子的他却因此破了戒，所以那修行之路将变得更加漫长，原定的七世轮回，恐要增加到十世了。
7
容珏的声音很好听，一字一句如环佩相击的尾音，悦耳绕梁，我竟是听得入了神，直到他讲完许久方干咳着回道：“那璇玑……因是第一个修成正果的赤狐，如今已是一方神君，却不曾想在人间还有这么一段故事。”
容珏听言，颔首道：“那便很好。”
“是么？”我望着他过于干净的面容，不知怎地便联想起另一张清心寡欲的容颜来，仿佛这天底下所有的情感在他们眼中都不屑一顾，他们的心似乎只会为了众生疾苦而动，“所谓的神佛无情并非是从不动情，而是在历尽情劫之后的了然彻悟。正如佛语所言，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可知想要放下的人必须要先拿起。
“众生修佛修道总以为修的是克制，自以为一生不沾情欲，便是距离正果近了一步。其实不然，真正的修行是七情历尽，万劫加身，却仍有一颗善心，哪怕魔刀在手也能用慈悲化尽戾气。”
容珏望着，眼中有疑惑也有惭愧，“若要放下便要先学会拿起么？枉我修了十世，仍旧在轮回中游荡，原来是不曾参透啊……”
我避开他的视线，暗叹一声：“便是参透又如何？岂不知无数参透的人，却宁愿放弃唾手可得的正果么？”
一心想要得道其实也是一种执念呵。
“我该如何？我该如何？”容珏梦呓般地喃喃道，眼中的迷茫越发浓烈起来。
我望着他，心中滑过一丝不忍，叹息道：“你轮回十世却刻意断情断恨，便是再来十世，也是无用……”
“你这和尚真是奇怪，动了凡心，破了色戒，还吃什么斋？”一个稚嫩的童子之音隔空传来，不等我反应过来，便觉双臂一沉，怀中竟是多了一个柔软滑腻的小东西。
我定睛望去，不由一怔，心道，这可是人间百姓所绘年画中的童子么？只是那额上多了一对犄角，再看他的四肢白嫩如莲藕，浑圆短糯地扒在我的身上，稍稍低头，便望见其肚兜下一晃一晃的小短尾，不由怔住。
正自疑惑，却见他手中拎着我之前借给西海龙女的西去灯，顿时了悟过来，“恭喜小龙裔喜获仙胎。”我拉着他的肚兜将其从身上拎开，淡淡说道，全无半点对待孩子的温柔。
小龙裔正呆呆望着我，忽然被拎起来，登时委屈地红了眼圈，“娘子，你弄疼我了。”
闻言，我的手一松，小龙裔彻底掉在地上，引得他再次“哇哇”大叫起来，“难道我喜欢你也有错么……”
我没有理会他的胡言乱语，不动声色地在他将宝灯扔向地上前，施法招了回来，方道：“你爹娘呢？”
小龙裔哭声一顿，叉腰哼道：“爹娘新婚燕尔，哪里顾得上我？说是要我来还灯，还不是嫌我碍事……”
我有些头痛地望了望天，“你一个人来的？”
“不是。”小龙裔摇了摇头，肥嫩的手指朝身后指去，“是璇玑娘娘同我一起来的……”
随着他的声音落下，我的视线恰好对上一抹风流妖娆的倩影，那倩影走至我的跟前盈盈拜道：“姑姑——”
8
我挑了挑眉，“黄泉只收生魂，仙子来此作甚？”
璇玑并未如我所想那般，同我迂回周旋，反而开门见山道：“璇玑此来，为的便是容珏……今日得知他入黄泉，特来相报当年之恩。”
我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早已愣住的容珏，从见到璇玑开始，他原本合十的双手渐渐垂在了两侧，“哦？仙子要如何报恩？”
“容珏苦修十世，却因七情未圆，难以参透世间疾苦，璇玑愿还他一世姻缘，助他修得正果。”璇玑干脆利落地回道。
我冷笑一声，“纵要圆他七情，何须劳动你一个仙子？我看倒是你前情难了，借此想要再续前缘是真吧？”
闻言，璇玑并未否认，笑道：“敢问姑姑，容珏十世都不曾遇到自己的情劫，想来若不是心中早已有了情，刻意逃避，便是不会动情。无论是哪一种，放他哪怕再来十世，也难圆七情。”
“哦？那你又怎知他究竟是有情还是不会动情？纵然是前者，何以见得他心中情之所归便是你？”我正自发问，哪知一双小手忽然抱住我的腿，我下意识低头望去。
却见那小龙裔正眼巴巴地看着我，“娘子你真好看，我要像爹爹娶娘亲那样，娶你作西海的太子妃！”
我皱眉再次想要将他拎开，哪知小龙裔却学了乖，扒得十分紧，“娘子，我不要离开你……娘子你不是想知道那假和尚心中是不是喜欢璇玑娘娘么？我知道……”
闻言，我的动作一顿，疑惑道：“你知道？”
小龙裔得意地扬了扬头，“娘子忘了，我可是在你的西去灯中长大的……”
我恍然一笑，“那西去灯擅窥人心……你……”
小龙裔将头点得如同捣蒜，“娘子，那假和尚心中很是喜欢璇玑娘娘呢！”
闻言，容珏双颊一红，下意识又要合十，却被小龙裔喝道：“喜欢就喜欢了，你再念几千遍佛号，佛祖也不能帮你改变什么……你们这些大人怎么都这么别扭？做的事情跟心里想的总是反着的……”
我叹了口气，“你还不明白么？”
寂静良久，容珏方认真回道：“明白了。”
9
我望着并排站在自己面前的二人，皱眉思索良久，方转身背对二人默念一段早已烂熟于心，却十数万年都不曾念起的符咒。
云幕散尽，凤鸣阵阵，随着我的念诵，一时间黄泉祥瑞充盈，百鬼止哭。
白色的人影站在金光法座之上，眉目低垂，依旧是十八万年前的宝相庄严，只是不知为何却觉得那份庄严中又多了分孤寂，那孤寂仿佛横穿了亘古，无人能替，也无人能解，唯有他自己懂得。
我的心有些微酸，原本压抑的那点幽怨不知怎地竟消失无踪了，“助魂灯使见过天君。”
我所念诵的是当年崇渊所授的咒诀，他曾说在危难时刻念诵，便可面见他的分身，而此刻立在云端的身影，分明是他的法驾金身。
“何事？”崇渊的声音遥远而疏离，他长睫低垂，仿佛我和这黄泉的所有鬼差并无二致。
我恭敬地回了一礼，“璇玑仙子欲报容珏当年成愿之恩，只因并无法旨，泉引不敢擅自令其轮回，特请天君示下。”
隔了许久，崇渊的声音方淡淡传来：“灯使之前逆天违规之事做得一点不少，今日何以按照规矩来了？”
我一怔，咬牙道：“璇玑修得正果不易，泉引想替她求个恩典，可否一世之后，仍许她天宫仙位？”
“因果循环，总要有一人承因，一人承果，若是没有代价，这恩又如何还？”崇渊说道。
我最受不得的便是他这般语气说话，遂道：“既是如此，那这果便由我来承——”说着，不等众人反应，便挥起长袖卷了容珏送上奈何桥，继而又朝着璇玑挥去，这一次却被崇渊一道金光打断。
“胡闹。”崇渊沉声喝道，再对上我似笑非笑的神色后，终是叹了口气，“罢了……璇玑，因果之道并非他人说替便能代替的，本君念在灯使的情面上，可以酌情，你可愿？”
璇玑跪地叩头，“璇玑甘愿。”
“泉引——”崇渊忽然唤道。
我会意，转头看着璇玑想了想道：“便取你一条狐尾，你可愿？”说着，我扬了扬下巴，“若容珏能勘破红尘，你便要在人间从地仙重修，若是勘不破——”
“那璇玑便陪他轮回，生生世世……”璇玑接口说道。
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目送二人过桥的身影，暗道：“若是生生世世相伴，那红尘又有什么好去勘破的？”
10
“娘子——”小龙裔的声音再次传来，“天君走了——”
我回头望去，果见崇渊竟已不告而别，我望着那片他出现过的半空，愣愣地发起了呆。
“哎——原来天君也会说谎。”小龙裔疑惑地说道。
“嗯？”我心不在焉地回道。
却听小龙裔幽幽道：“他说对璇玑仙子的果报可以酌情而为……是说谎的，分明是自己代承了。”
我惊讶地看向小龙裔，转而又垂下了眸子，漠然道：“天君弘法无边，承些个果报，并不会有多大损失的。”
“天君生病了。”小龙裔脱口道，随即慌忙捂住嘴巴。
我没有听清，好奇道：“你说什么？”
“我说……娘子你是不是喜欢天君？”小龙裔大眼睛转了转，嘟着嘴问道。
我扬了扬脖子，淡淡道：“你不是能窥人心么？”
“可是娘子的心，和天君一样，我看不到……”小龙裔歪了歪头，“娘子，我不许你喜欢别人，你只能喜欢我！不然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我挑眉看向他，“当真？”
“比真金还真！你要是敢喜欢天君，我就再也不来看你了。”
“我喜欢天君。”我望着小龙裔面无表情地说道，比起这个小鬼，我宁可喜欢崇渊吧？
话音方落，却见小龙裔呆愣地戳了戳我的腰侧，“娘子，那个好看的大哥哥是谁？”
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恰巧看到晏罹渐渐消失的背影，想要开口唤他，又不知要说些什么，直到再看不清楚，方长长叹息了一声。
“娘子，你要不要跟我去九重天上玩？”
“不去了。”
“为什么？”
“我永生也不会再上九重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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