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陆珏的画揉成一团,狠狠摔在地上。我决定狠下心,离开他,去过“正常人”的生活。
NO.
375
同 行
平时练习完,我会用扫帚和簸箕清理满地狼藉。那天,我却受不了失败的打击,不管不顾地冲到操场。
中午,烈日当头。我衣服上都是秽物的残渣,丸子头也披散下来,我在跑道上边跑边流泪,鼻涕四溅,直到呼吸急促到不能自已。
奔跑过程中,我看见陆珏一个人乖乖坐在看台上,背着小书包,怀里还有他最珍贵的画板。
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跟上我的。我又羞又恼,不想被别人看到自己现在脏兮兮的狼狈样子。
跑到筋疲力竭,我栽倒在地,闭着眼睛横躺在跑道上。身体呈“大”字,任由滚烫的地面贴合着身体。
休息了一会,我开始在烈日下,沿着跑道走路。陆珏也从看台走下来,踮着脚尖,步履踉跄地跟在我身后。
我们之间始终保持着十几米的距离,一前一后,在赤日炎炎下走了一个多小时。
因为跟着我,他也错过了午饭时间,我心里过意不去,掏出一块钱去小卖部给他买了一包麦丽素。这是我帮邻居倒垃圾赚的小费,也是我去录像厅看电影的经费。
看报的大爷扶了下眼镜,瞅我一眼。那不是他第一次看见我这副德性。
我向陆珏走去,仔细打量着他磨损的鞋子边缘。因为奇特的走路和运动方式,陆珏的鞋子总是磨破。
我把麦丽素塞到他手里,转身去上课。心里想:他又要磨破一双鞋子了吧。
朗读者
母亲给我买了儿童读物《小王子》,我几乎爱不释手,这成为我练习说话的主要教材。
我直接坐到他对面。“我得面对你,你也得面对我。”我这样想。
“我的花生命是短暂的,她只有四根刺可以保护自己,抵御世界,我却将它独自留在我的星球上了!”
我发声只能用微弱的气声,常常梗着脖子,神情扭曲,但自我感觉良好,觉得自己已经迈出了万里之行的第一步,胜利就在前方。
我直勾勾地盯着陆珏,而他直勾勾地盯着画板,默不作声地摆弄着手里的画笔,在纸上划拉着。这让我放心,陆珏不会在意我此刻丑陋的样子。
陆珏是我的第一个听众,我每日为他“朗读”《小王子》。他爱画画,不过那时候,他的画线条粗犷,调色也天马行空,除了我总是夸赞他,其他人都对此不屑一顾。
枯燥的“张嘴大业”之外,我还是靠电影来释放压力。每次放映活动我都会提前帮老师摆放仪器,整理光碟。私下时,我便利用自己的特权,一个人、或拉着陆珏去放映室看电影。
我抱着一种天真的决心,想帮助陆珏慢慢习惯人声人语,帮助他能理解人的情绪,能和人做基本的交流。
我也曾和所有人一样,怀疑陆珏是不是一个“智障”,怀疑他能不能理解那些更复杂的情绪。后来,我放下怀疑,不再把正常人世界里的“理所应当”强加在他身上。
第一次给陆珏放的电影,是《天堂电影院》。我已经在录像厅看过了。电影放映中,我的注意力完全在陆珏身上。
电影放到关键情节,我直接冲上讲台,根据自己的理解,亲身示范人物的各种表情,解释其中的含义。好好的电影放送,变成了我不怎么准确的“PPT教学”。
陆珏被滑稽的我搞得一头雾水,他一脸茫然,嘴里发着“呃、呃、呃”的混沌声,脑袋在我和屏幕之间来回切换,不知道是该看我,还是看屏幕。
过程中,我慢慢明白,陆珏一次只能有一个关注点,不像普通人能够做到“一心两用、三心二意”。把握住他的特点后,我便开始“自言自语”,坐在他旁边,像同声传译一样,继续解读电影。
我不再强求,想着他能接收到多少信息就接收多少。
看电影的过程中,我一边“说话”,一边扭头,想要从我和他中间的桌子上掏出一片浪味仙,突然,陆珏跟我对视了。
我突然有点不好意思。或许,他已经在关注我传达的信息了?
在此之前,我们相处的时候,他总是低着头。我心里暗暗开心,或许陆珏终于对我敞开了心门。
互赠礼物
陆珏十二岁生日前夕,我受《天堂电影院》的启发,想给陆珏一份“绝无仅有”的礼物—一份笑脸合集。
录像厅老板被我软磨硬泡,收下五毛钱,才肯帮我把五十多部电影中经典的主人公微笑的画面剪辑到一起。
《美国往事》、《美丽人生》、《肖申克的救赎》、《阿甘正传》、《死亡诗社》、《海上钢琴师》、《小鞋子》、《天使爱美丽》、《千与千寻》......还有《天堂电影院》。
大功告成时,我抛开所有的忌讳,甚至忘记喧闹的人群可能会让陆珏“发作”,拉着他奔向录像厅。进入明亮的大放映厅,我把他结结实实地摁在木制排椅上,向老板示意一下,我的“大片”开始缓缓浮现在幕布上。
三十分钟里,我们一起欣赏了别人的劫后余生、坦然赴死、奔向自由、梦想成功、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美丽画面,又或是他们享受地品尝一块甜点,在温和的海风中嬉戏时候的温柔神情......
陆珏看得很专注,微张着嘴,眼睛好像在放光。他咧了咧嘴角。
我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最接近“笑容”的表情。
剧照 | 《星空》
一个月后,陆珏把一本人物像画册递给我。他依旧低着头,不说话。
我们时常在一起画画。这本我以前从没见到的画册,画中每个人物的表情都有微妙不同:欣喜若狂或娇羞窃喜,号啕大哭或只是眼眶湿润。
我一页一页翻阅着这本画册,手时不时跟着他的画笔划出不同的线条,泪珠滚滚地流下,浸染了他的画,我感到抱歉,可是我停不下来。
这些画作告诉我,他理解了那天我的“自言自语”。
对于说不出话的我,有什么比对方理解了我的发声,更为珍贵?
离 开
陆珏妈和我妈一起去咨询了几个初中学校,有学校表示可以考虑我,但陆珏始终无人肯接收。两位母亲一直保持着紧密联系,我们也经常去彼此家里串门。
陆珏妈妈大学毕业,后来又去了国外留学。陆珏生病之前,她和陆珏爸爸一起经营几家公司,自己担任公司的室内设计师。陆珏生病后,她放弃了事业,专心做起全职妈妈,把全部精力放在陆珏身上。可效果并不好,医生说,过度的关注可能会起反作用,让孩子倍感压力。
阿姨就又投身工作,但始终不不会太忙。她悉心照顾着陆珏的衣食起居,陆珏在学校出了事,她总是第一时间赶过来。
印象中,阿姨总是半跪着跟陆珏说话,为了和他的视线保持平视,试图让他理解理解,要和别人用眼神交流。她还总是从背后抱着陆珏,手把手地教他画画,那时候除了她和我,没有人肯定陆珏的画。
尽管她在陆珏面前从来都是轻声细语,面带微笑,可好几次,我都看到阿姨在我面前崩溃大哭。
被初中学校拒收的同时,陆珏在学校又一次受到欺负。又看到阿姨落泪,我走过去安慰她:
“阿姨,陆珏才不是别人口中的精神病。他在画画上很有天赋,坚持下去,肯定比普通人优秀得多。”
我是在安慰和鼓励阿姨,也是安慰和鼓励自己。
那时候,我的发声练习也有了进步。七年来,我呕吐了无数次,舌头无数次被咬出血,老天终于有了回应—我勉强可以开口讲话了。
我很开心,但是回家后,发现同龄人都在准备小升初考试,想到与他们日渐拉大的差距,我内心感到焦虑与恐惧。
在聋哑学校我感受到了小确幸,可我知道,这弥补不了我的“大不幸”。和陆珏的友谊,不足以抗衡我多年 “苦心经营”的逃离。
我知道,是时候离开了。有意或者无意,我疏远了陆珏。
我日夜不休地练习自我介绍,开始准备人生第一个正常学校的教务主任的审查。结果,教务主任拿着体检表,一项项跟我妈妈解释,这个孩子这点不达标,那点也不达标。
我像一具行尸走肉,跟着妈妈辗转几个学校去面试。最后,是妈妈红着眼眶从一家重点学校的教务处出来。六年后,她的膝盖上又一次黏上灰尘。
妈妈对我说:"以后在这儿好好学习,好好表现。”我终于被一所“正常”学校录取了。
我开始收拾东西,办理转校手续,还特意避开陆珏。回到家后,我有了自己人生里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暑假。
我不再强迫自己每天练发声,我在家睡了一个月,睡醒就吃东西,去录像厅看电影,然后接着睡。没人打扰我,我自己也非常享受这最后的清静时光。
剧照 | 《星空》
决 裂
暑假里,我常常会想起陆珏,他只有我一个玩伴。我心里似乎也清楚,我的疏远会对他造成怎样的影响。但我狠心没有联系他。
快开学了,阿姨带着陆珏出现在我家门口,看得出她面有难色。我妈跟她寒暄了几句,我瞥见陆珏怯生生地站在她身后,手里拿着一卷纸。
“小雪,陆珏好长时间没见着你了……陆珏还是那样,成天一个人玩儿。就是他画了好些画,估计是给你的,要不你看看?”
几个月过去,陆珏见到我,生疏了很多。他一直躲在阿姨身后,阿姨把他手中的纸交给我。
“不用了。”我面无表情地讲出来。
我妈惊愕地看着我,圆场似地说:“我们家雪就是不跟陆珏客气,毕竟一块儿长大的,这画我们就留着了。你看你们还大老远跑一趟,快进来坐……”
“你这孩子怎么回事……”妈妈着急了,她第一次以嗔怪的语气跟我说话。
“不用就是不用。”我丝毫没有动摇。
妈妈不管了,一把接过阿姨手里的画递给我:“你看看,你不是最喜欢陆珏的画了嘛。”
“我,现,在,不,喜,欢。”我逐字说出这句话,吐出的每个字都无比用力。并把陆珏的画揉成一团,当着陆珏和阿姨的面,狠狠摔在地上。
陆珏一直躲在阿姨身后,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却一直逼近他,笃定地说:“你根本就什么都不懂。”
然后头也不回地走过他,逃出家门。
身后传来妈妈的道歉声,还有阿姨的啜泣声。我告诉自己,不要回头,不要想象当时陆珏的任何表情和动作,不要好奇他有没有生气或伤心。
我提醒自己,现在必须和正常的小孩交流,而不是一个人自说自话。陆珏已经是我生命里的“过去式”了。
我躲在一个幽暗曲折的墙角,那是我的常驻地,安静得可以听得到自己的呼吸声。我像往常一样蹲坐在那里,憋着气,咬着牙,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画在墙上的“正”字。
那是我的失败记录。一天没有完成发声练习的目标,就画一笔,慢慢的,整面墙都被我的正字填满。
再见,陆珏。抱歉,陆珏。
我终于过上了梦寐以求的生活,向往已久的“正常世界”终于向我打开了大门。
这里有正常的同学,正常的课程,正常的交际,正常的一切。不同的是,我变成了最不正常的那个人。
那时,同学称我为“石雕”,因为我早上到学校,会一直在自己的座位上坐到晚上十点。不论谁见我,都在一动不动地埋头学习。
别人三天才能做完的作业,我一天就做完,每次数学考试,百分之八十的习题我都练过手。我始终记得妈妈膝盖上的灰尘,我需要用漂亮的成绩单,证明我存在于这所学校的合理性。那时候,我的成绩一直稳居学校年级前十名。
可上课背诵课文时,我仍然无法顺利通过。失语症依旧会不时地拜访,我表情抽搐、双手发抖,脸在发烫,整个人拧巴在了一起,手蜷缩着完全松不开。
“你坐下吧。”老师很是善解人意。每次公开课,他们也会“善意”地问我:“你说话困难,要不,就别上公开课了吧”。
我本以为自己已经做好准备,准备好面对所有突如其来和理所应当的尴尬。
可当同桌的男孩开心地模仿我说话的怪模样,周围的人被逗得哈哈大笑时,我仿佛回到了以前,伙伴们把我圈起来,朝我扔小石子的时刻。
好不容易挨到毕业。毕业典礼那天,我却被选为学生代表发言。教导主任不放心,特意找我确认,能不能上台。我犹豫了几秒,回答:“好。”
其实答应的那一刻,我就后悔了。
提前一个星期,我便开始失眠,我一遍遍背诵着演讲稿,好不容易睡着,妈妈说我梦里都在神神叨叨。
演讲那天,不出意外地,我完全僵在台上,脸憋得通红,脸部肌肉痉挛得更加严重,嘴唇上下打着仗,手颤抖着扶着话筒。
我不敢抬头,眼睛一直盯着讲台上早已滚瓜烂熟的稿子,可脑子一片空白,不知道如何才能把纸上的字传达给别人。
台下由一片寂静开始变得“熙熙攘攘”。我没有抬头,也能想象得别人诧异和戏谑的眼光。
我抿着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班主任走上台,拍拍我,轻声对我说:“没事儿啊,咱下去吧。”
仿佛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我跟着老师走*。
我一直期待,自己能在这个“万众瞩目”的时刻证明自己,却又一次被命运结结实实地扇了一个耳光。
我开始想,是不是不管我怎么努力,我这辈子都无法克服失语症的不期而至?要时刻准备着迎接这样的难堪时刻?要一辈子背负这样的阴影和厄运?
我回到家,不哭,也不闹。渐渐的,我开始不吃饭,不洗脸,整个人形容枯槁。
没想到,是陆钰带着他迟来的告白,将我从痛苦中解救出来。
(未完,明日继续更新)
作者程芮雪,市场管理工程师
编辑 | 崔玉敏
重磅提醒
请按照下述方式星标/置顶真故,明日第一时间收看连载更新,永不失联。
如果你是苹果 IOS用户,真故需要你的小星星
如果你是安卓用户,置顶就好